老 师 一九六零年初秋,我入了二小的学籍。此前,我在这里读了一年预备班。不过预备班的教室不在校区内,借用街上北门生产队一间堆放杂物稻秆的旧房上课,不发书,估计老师也不是正式的。 二小的教师,全是本县师范学校的毕业生。那时,大多数老师都很年轻,正当华年。有几位年纪稍长,是解放前的旧教员留任。我后来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解放前的公职人员呼为“伪”“旧”而加以歧视。教师同处一校,教书育人,目标相同,却分成新旧,殊不文明,也让人寒心。旧教师不一定就心系旧政权,新教师中则隐藏着监视他们的暗探。我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我采访过一位老人,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也就读在县师范。他说,有一天晚上,他上街,听到空袭警报声,吓得乱跑,被公安派出所的民警抓住审问,弄清情况后放了他。第二天,派出所长又把他找去,作了各方面询问后,问他愿不愿协助公安机关工作。他回说愿意。所长便交代他注意师范学校里几个老师的动向,这几个人,都有历史问题。所长要求他每周六下午去派出所汇报情况。毕业后,他分配在本区中心小学任教,所长又交代他新任务,监视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每月进城汇报情况。我请他谈谈具体任务,他说,主要是注意对方的言论、行动、与谁交往。我问他,当业余侦探的几年中,侦查到多少情报,是否立功受奖?他闪烁其辞,说那几年,他活像一个偷偷摸摸的贼,老害怕让人捉住。 所以,我不敢保证第二小学的新老师中没有公安安排的眼线,但愿没有。 平心而论,那时二小的老师们都非常阳光。课余,他们会来操场跟高年级的学生抢蓝球,或者打个半场赛。也会到用断砖垒成用水泥抹面的乒乓球台撩几个球,与学生争执球属不属擦边。更多的时候,老师们喜欢唱歌,尤其是苏联歌曲。其时,中苏关系虽已交恶,苏联歌曲却还未禁唱。校园里,充斥着《卡秋莎》、《山楂树》、《三套车》和《共青团员之歌》。有一首歌,我至今不知歌名,开首是这么唱的:“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爱上了一个小姑娘。嘴里不敢说,总是心里想。”音乐老师就拉起手风琴来伴奏。受老师们的影响,我也喜欢唱歌,特别高兴上音乐课。音乐课每周有一节,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老师把毛边纸抄好的歌曲用图钉钉在黑板上,自己先大声唱一遍,下面的同学立即评价出好听不好听。大体音乐老师选择的歌都很好听,旋律优美,歌词精练,易学易唱。有时候老师还会叫几个同学去办公楼搬来脚风琴,用琴声来校音和伴奏。教我们班音乐的邓老师,也教我们一门主课——算术。承邓老师美意,每次唱歌课必让我独唱一二回为同学作示范。他常赞曰:“你呀,算术有唱歌这么好,那就好了。”我对不起邓老师,我对算术那种枯燥烦琐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因此他曾有两个学年让我补考,差点使我留级。但对我的歌喉及唱歌的悟性,他并没有因他的主课受我拖累而压制我,学校的大型歌咏活动,每次都推荐我参加。我曾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上过县剧院的舞台,夹在人群中高唱“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你看那,万紫千红百花开放……”我的音乐天赋的确被老师们激发,几年后,文革兴起,大量的语录歌、造反歌、颂歌,我无一不会。令人惋惜的是我那时已离开学校,去山上砍柴或去工地挑砖,而樵夫和泥工队伍里没有邓老师那样的伯乐,我的音乐才能遂被埋没。邓老师文革中下放去农村,有一次在城里偶尔见过他,身材瘦小的他依然戴副高度的近视眼镜,肩上挑一担谷箩,匆匆而行。此后,再未见着。 语文和算术(后改称数学),我偏爱语文,大约也是因为常受语文老师表扬,因而激发出学习的高度热情。每学期新课本发下来,我不待包好书皮,夜里必在煤油灯下,通宵达旦把新书看完。上语文课,教语文的陈老师往往点我起来回答问题,然后大声称赞一句“对”或“很好”。这令我越发勤奋,越发想答问,以炫耀自己的聪明。狂妄起来,甚至想夺过陈老师的教鞭,让他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听讲。陈老师自然也清楚他这个学生的份量,哪能轻易放下教鞭?那条小木棍,他不仅用来指黑板,也用来敲脑袋,我在思想开小差和躲着看课外书时,就遭到过他的当头棒喝。但陈老师也会满足我好为人师的嗜好,逢到节假日,他会把我叫去他的住房,交给我蘸水笔红墨水,让我按照他的样本批改全班同学的作业。我后来发现,原来那段时间他在谈恋爱,忙不过来。 我的语文成绩不错,但也有遭遇滑铁卢的时候。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这篇作文,估计全国的小学生都做过。写“我的理想”,既检验写作水平,也能窥见志向抱负。全班同学,不管能不能实现,理想都极为远大,有的长大要当科学家,有的长大要当医学家,有的长大要当政治家,有的长大要当军事家,只有我鬼迷心窍,想标新立异,宣布长大要当南杂店营业员,干卖糖果糕点咸鱼海带的行当。这虽不算大错,理想境界却实在不高,充其量只是个小商小贩。之所以这么写,全因为那时物资粮食紧张,而我又从小嘴馋,要能当个南杂店店员---最好当个商店经理,起码可以暗享口福。陈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一句批语都未写,只打了三个鲜红的问号。他把我找去,问,这就是你的理想?我无言以对。陈老师说,那你可以不必读书了,以你现有的文化程度,看个秤,记个小帐足以胜任。受到揶揄的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有人怪叫,卖果子的来了。遭此一击后,我的作文重拾以前的文风,主体思想越发高、深、远。陈老师方回嗔转喜。长大后,我当南杂店店员的理想没有实现,却娶了南杂店店员的女儿为妻,我妻子顶其父职,也做了若干年南杂店店员。那些长大后想当科学家、医学家、政治家、军事家的同学,没有一人实现了愿望。可见理想与现实存在着无穷大的差距。从小立志是好事,我以为还是要面对现实,不断修正自己人生的目标。 陈老师是班主任,兼班上少年先锋中队的辅导员,中队每周开展一次队日活动,内容丰富多彩,有时请老红军讲革命传统,有时请老贫农忆苦思甜,有时帮孤寡老人挑水扫地,有时为邻区农业社送垃圾,有时拉到山林里玩抓特务游戏。陈辅导员那时正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要求中队的队员们集思广益多想点子做好事,有人便提议,可以去光荣敬老院,为军烈属挠痒痒。这条建议没被陈辅导员采纳。 陈老师有事时,会请同年级一班的简老师来代课。简老师高个,肤白,口齿清楚,普通话标准。他是城里人,家就在离学校不到百米的建国街北段。简老师有个很受政府和群众崇敬的老爹,是全国劳模,人称“简劳模”,每天义务打扫卫生,督促居民爱护环境。城里有条从西山环玉陂引进来的溪水,过去流量很大,非常清澈。因沟渠年久失修,壅塞断流,简劳模率先垂范,带领大家清渠排污,疏浚壕塘,使清泉重流,方便了居民洗衣洗菜,传为佳话。简老师处处效法老爹,自我要求甚严,在师生中口碑很好。 一九六六年秋,文化大革命的风暴猛烈袭来时,我离开了二小。不久,二小的教师队伍发生了大变化,有人扯旗造了反,有人低头成了牛鬼蛇神。清理阶级队伍之后,大部分老师去了山区农村。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一些人回了城,一些人改了行,一些人则把躯体留在了屈辱之地。 忘记了是几年级时读的一篇课文,是首诗,题目叫《夏天过去了》,我至今能背:“夏天过去了,可是我还十分想念。那些可爱的早晨和黄昏,就像一幅幅图画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念我的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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