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出生地(散文) 人生啊!好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比如我,一生下来就是与贫穷的乡村有着不解之缘,这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本来母亲是恩施罗针田镇上的人,我将要出生时她也正在外婆家中做针线活,一阵突然的腹痛扰乱了她的心情。可奇怪的就是她没有把我生在那个比较繁荣的小镇上,而是在一路惊惊慌慌的疾行中,走完近五十里路程回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忍不住了,结果把我生在了那间草屋的门槛边。这样一来,它使我对世界的第一印象就不是高楼,不是商铺,不是车马,而是贫穷落后的穷山沟,是门外那几株落光叶子的老树,是一溜冬日里的山岭,是几排冒着青色的菜畦,还有当时突然降下的鹅毛大雪。阳光躲在云层里没有投射下来,我感到很冷很冷,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中……
我生下来的第三天,外婆就急急赶来,与我那有点文墨的爷爷商议一阵后,竟然请来一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那个瞎着半边眼睛的算命先生把我的生辰八字一排,就大声摇头说:“不好!”接着就是对我这个刚出生的赤子肆意进行褒贬,先是说我命里缺“金”,要取个带有“金”字的名号来补救。接着说的话几乎把母亲和外婆吓死,算命瞎子说:“我不好养大,养大也要把外婆克死,是个很不吉利的孩子。”
爷爷、外婆和母亲三人连连问算命瞎子:“有无解救方法?”算命瞎子摇头晃脑一阵,装得神秘兮兮地说:“把这孩子送给一个下贱人做干儿子吧,也许还能活下来。”母亲回头看看我,我正傻傻地朝她笑着。
算命瞎子拿着爷爷递给的钱走了。爷爷就按照算命瞎子的说法,给我取名为“金山”。爷爷说:“你瞎子说缺金,我就多给点金子,就是不让我的孙子饿死!”正在这时,一个老叫花子顶着一头雪花,拄着拐杖来到门口叫唤着。母亲先给他一碗玉米饭,叫花子吃着饭,自我介绍说他姓寒。爷爷看出这个叫花子还有点文气,就乘机把我送给这个叫花子做干儿子。这个叫花子其实很有眼光,也懂得人情世故,他就解下他那腰间脏兮兮的红布腰带给我,还给我取个名字叫“路长”。爷爷说:“寒就贫寒,只要路长命长,贫就贫点吧,反正金山饿不死的。”于是在我五岁之前,家里人和临近的人都喊我为“寒路长。
我一出生就这个带着忧伤的故事。至少在我稍微能有记忆之后,就对爷爷、父母、外婆的做法耿耿于怀。但是到后来,我却是由衷地感激他们。他们为了保住我这个小命都付出了极大的关心和爱护。特别是爷爷,我三岁起就把我抱在膝盖上教读《三字经》《增广贤文》一类的古书,爷爷心里就是要我的命里有“金”。一连五个春冬,我在爷爷的怀抱里读了许多好书,认识了许多汉字,五岁就可以写出半个村的人名。因此我一进入小学就是优秀学生。爷爷感到满意地自慰说:“我这大孙子将来不说有好多‘金’,起码是可以独立生存的人。”可惜我的爷爷走得太早,我满八岁时,爷爷就不能陪我学习了。
爷爷去世后,我一边读书一边参加家里的劳动,凡是力所能及的我都做。放牛,打柴,打猪草,挖野菜,拾粪等等。那时我就暗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养活自己,不能再让父母为我过多操劳。我进入稻田学插秧搭谷,进入土地学耕耘栽种,进入山林学捡柴攀树,下入小溪学捞鱼捉虾……每一项活计虽然都有点劳累,但是也都很有乐趣。他磨炼了我的意志,强健了我的筋骨,锻炼了我的生存能力,就因为这些,我爱上了家乡的山水溪流,爱上了出生地的一草一木,我爱家乡诚挚的父老乡亲,也一生守望着生我养我的秀水青山。
我一直在贫困的山里做着最基层的教育工作,与那些流着鼻打着赤脚的小孩子终日厮守,尽心尽力也千方百计地把他们引入知识的海洋,把那些别人认为是“朽木”的孩子精心雕琢培育成栋梁,期盼我们这个穷山沟多出能人,早日富裕起来。就因为这一颗初心,我一直在我的出生地坚持教学40余年,这期间我有好几次可以跳脱“孩子王”,去城市里当职员甚至当官人,都因为我的漫不经心而失去了机遇。
1991年夏,因为我的业余通讯报道做得出色,县里一个部长当面与我说好,要把我调到他的手下去当科长,要我在下面等待半月再通知。可是半月后我再去时,才发现另一个人已经在我的位置上上班了。我感到奇怪,就去打听原因,知情人告诉我,你没有懂得叫你“等待”二字的含义,所以人家用十八瓶“幺妹子”好酒就取代了你的机会。我一听淡淡一笑,回到家乡继续做我的孺子牛。
还有一次,县里一个局长开车专程到我家,要招聘我去做他的编辑,局长看得起我栽的那棵紫荆花树,当场赞美。司机还暗示我说:“过年把这花树挖到局长家里去。”我因为忙于教学,把此事已经忘得干净。结果花树依旧在我家地坝里,我也因此没有去当上什么编辑。历经几次这样的事后,我更加懒得理这些升迁高攀之事,一心埋在那个矮小的讲台上,为我的出生地育苗浇花。
在贫困山区到小学教员,待遇低下,很是清贫。一家人难以盘活,也修不起房子。好多朋友见我条件不好,就说你经济困难,来与我合伙开店吧,你给学生编写考试资料,我来销售,包你可得到比你工资高三倍的收入。朋友是好心,但是我觉得这样做,我是可以发财的,但是增加了我家乡父老和学生的负担,对不起养育我长大的山水土地,于是我断然谢绝,不去做这个“吃学生肉”的生意。
54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我得到消息说我的独生儿子在数千里外的浙江龙港打工,无辜遭遇歹徒偷袭,生垂危命的消息。我一听当时晕倒,家人赶紧请人用木板车把我拖向医院。我躺在木板车上呼吸艰难,强烈地窒息感觉包围着我。在颠簸的路上,我感受到秋风里出来的稻香,感受到野草发出的气息,还听到地里玉米成熟的甜味儿。我使劲睁开眼睛,看到天上的星星都在向我眨眼。这些景象唤起我生命的坚强,虽然我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出生地,但是我可以选择继续顽强地活下去。于是我用力从板车上坐起来,不去医院,要去数千里外去看看儿子。我走下板车,连夜收拾行装购买车票……三天后我在龙港的龙城医院见到被医生全力抢救苏醒的儿子,感到上天还是对我有一分关照……
我退休后,有几个朋友劝我进城,他们可以帮助我买上高楼,我还可以在城里开设文化店,增加收入。可是我总是舍不得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断然拒绝朋友的好意,不去那繁华的城市,乐于在乡下安居。
我的出生地虽然还很贫困,但是他既然能生我,也就能养我。我要爱这片贫瘠的土地!我要在这终日终年地相守,与这块土地不弃不离。这是我生命的起点,也将是我生命的终点。
古语说得好:“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那就是生命的圆满。一个人只要生命能够画上圆满的句号,那就是极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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