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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平遥话
城醒了。
城墙垛口先是浮着点微青的晨光,随即那光便沉甸甸地压过青砖,浸入每一道砖缝里盘踞了数百年的苍苔——这城是有骨头的,其骨是青石与黄土,其血是商路烟尘与千年人语,其魂则深藏于市廛间无数唇舌翕动所织就的“话”里,如苔藓在石上默默延伸。
晨光拂过城堞,青砖缝隙里苍苔饮露,古城正缓缓呼出第一口活气。我立在城墙之上,恍然听见青砖与黄土的骨骼在晨风里铮铮作响,仿佛每块砖石里都叠压着层层叠叠的声响。人语低回于市廛深处,如同苔藓在石上蜿蜒,将古城魂灵细细织入寻常巷陌的每一次呼吸里。
我步入市楼高悬的街心,市声如浪翻涌。两旁铺肆次第排开,老醋坊的气息破瓮而出,浓烈、酸沉,直往人鼻息里钻,仿佛要将百年岁月也一并浸透。醋香浓烈酸沉,如百年陈酿穿透光阴,不单是鼻息所感,竟似舌尖也尝到了岁月深窖里那未曾消散的余韵。忽而,一阵清亮细碎的算盘声自某处紧闭的门板后蹦跳出来,噼啪作响,宛如珠玉落盘,清冷悦耳。那声音穿透了醋的浓烈,是另一种锋利、清醒的节奏,是晋商血脉里不曾冷却的搏动——这声响分明是古城心魂深处未曾冷却的搏动,穿透了浓烈醋味,以清冷锋利的节奏敲打着光阴的算珠。
市声如海,我浮沉其间。醋的酸味与算珠的清响交织,一沉郁一激越,竟似无声的丝弦,于喧嚣深处拨动着古城最幽微的心曲。
南大街深处,日升昌票号那厚重门楣上的漆色早已被时光啃噬得斑驳不堪。我立于门首,凝望着门楣上漆色剥落处露出的木胎纹理,恍如窥见了岁月深埋的掌纹。檐下几盏褪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磕碰着檐角,那声音极轻,却似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灯笼在风里轻轻磕碰檐角,声音虽轻,竟似岁月深处沉闷的鼓点,一下下叩击着心魂的门扉。厅堂幽深,光线被高大的柜台切割成块。那柜台后的先生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手指翻飞如电,在账簿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岂止是墨迹?分明是凝固了的神思,是无数交易背后暗藏的机锋与信诺,是比黄土更沉重的契约。那些蝇头小楷在账簿上密密排开,何止是墨迹?分明是凝固的思绪,是无数交易背后沉甸甸的机锋与信诺,竟比脚下黄土更坚实。
票号幽深,信诺如铁。柜台后凝固的墨迹与檐角灯笼的轻碰,交织成一部无声的商道传奇,在光影里铮铮作响。
城愈深,巷愈静。龟背纹的街石被无数脚步打磨得温润如玉,倒映着高耸的灰砖院墙。石纹温润如玉,倒映着灰砖院墙,每一步踏上去都像踩在时间光滑的脊背上。转过一个拐角,豁然见一株老槐,枝干虬结如龙,荫蔽着一方小小院落。槐下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们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头顶的枝叶。偶有风过,槐叶轻响,便有一位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日升昌的灯笼破了那年,雨下了整整四十天。” 话语极简,无悲无喜,却仿佛揭开了尘封的一页,让听者心头蓦然一沉。老槐下,老者一句“日升昌的灯笼破了”,无悲无喜,却如揭开尘封书页,让听者心头蓦然一沉——那沉落的分明是四十天连绵冷雨的全部重量,无声浇透了几代人的记忆。
巷弄幽深,人语如谜。龟背纹石路与老槐荫蔽下沙哑的讲述,在无声中将时光沉淀的盐粒撒入过客心间。
暮色四合,雨丝悄然而至,细细地濡湿了青石路面,映出两侧店铺摇曳的灯火。我避入一间临街的茶馆,茶香氤氲中,见一位布衣老者立于中央。他手中并无醒木,只清咳一声,四座便骤然寂然。他开口,讲的正是这城里流传的故事:票号掌柜如何在风雨飘摇中守住一诺千金,醋坊女儿又如何以一身倔强酿出传世之香……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似乎每个字都裹着黄土的颗粒与岁月的尘埃。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音节都裹着黄土颗粒与岁月尘埃,径直沉入听者心底最深的回音壁。当他说到某位掌柜在绝境中散尽家财、独守空号以待远客时,声音微颤,目光炯炯,仿佛自己便是那立于风雨孤灯下的守诺之人。窗外雨声淅沥,竟与他话语的节奏隐隐相合。窗外雨声淅沥,竟与他话语节奏隐隐相合,仿佛天地也在屏息倾听这人间信义的回响。
雨夜茶寮,说书人语。黄土颗粒般的声音在雨丝里沉浮,竟将古城的信义精魂在氤氲茶烟中细细勾描出来,历历如绘。
夜深了,雨声渐歇。我踏着湿润微亮的街石回行。古城已沉沉睡去,唯有檐角的雨水滴落石阶,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这声音,固执地叩击着夜的寂静,也叩击着我的心房。檐角雨水滴落石阶,“嗒……嗒……”之声固执地叩击着夜的寂静,也叩击着心房——这分明是古城不肯安眠的脉搏,在暗处为所有逝去的言语打着节拍。
我忽然彻悟:《平遥话》这部书卷,岂非正是古城本身?它那些青灰的砖瓦、龟裂的石板、剥落的漆画、幽深的庭院,无不是凝固的言语。而街巷间流动的醋香、茶寮里的说书声、槐树下老者的片语,乃至这夜雨滴阶的清响,皆是这“话”的活态流淌。古城本身即是《平遥话》——青砖是凝固的言语,街石是铺展的书页,而檐角滴落的水珠,正是它于静夜中默默续写的未完标点。
次日清晨,我立于城头。薄雾尚未散尽,古城在曦光中舒展筋骨。城墙根下,几个孩童追逐嬉闹,清脆的笑语撞上古老的砖墙,又被轻轻弹回,袅袅地散入微凉的空气里。古城在曦光中舒展筋骨,孩童笑语撞上古老砖墙又被弹回,袅袅散入晨风——崭新的声音正一层层覆盖上去,如同新墨落于旧纸,叠印成永无句点的长卷。
我缓步走下城墙。城墙根下,一个孩童正蹲在地上,用树枝专注地描画着砖缝里一丛极小的青苔。那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青苔虽微渺,却是时间在石上最柔韧的铭刻;稚子涂鸦虽简,已是生命向岁月递交的最初手稿。孩童用树枝描画砖缝青苔,稚嫩笔触歪扭倔强——那是生命向岁月递交的最初手稿,青苔的柔韧与稚子的生机,皆成了古城未完成叙事里鲜活的顿挫。
这城,是青砖黄土的骨肉,是商魂信诺的遗篇,更是市廛唇舌间永不消歇的“话”之渊薮。我轻轻摩挲着口袋中那册《平遥话》的扉页,指尖仿佛触到古城温热的脉息——原来我们从来都在故事内部活着,如同苔藓在石上蔓延,如同声音在巷中流转,如同墨迹在纸上呼吸。古城唇舌间的“话”永无消歇,恰如青苔在石上蔓延,声音在巷中流转;我们皆活在故事内部,如同墨迹在纸上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为那未完的叙事添上新的顿挫。
行至巷口,雨丝又飘了起来。几滴清凉的雨点,恰好落在我手中书册的封面上,“平遥话”三个墨字,瞬间晕开了一小片湿润的深痕,如同古城向我,悄然眨动了一下它深邃的眼睛。雨点落于“平遥话”墨字上晕开深痕,如同古城深邃的眼睛悄然一眨——这无声的交流里,我顿悟自己亦是它绵长语句里一个行走的逗点,在无垠时光中,续写这人间烟火未央的辞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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