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学 刘 刘是在三年级时离开我们班的,去了什么地方,长大后干什么营生,至今不知。 刘的父亲曾是个粮管所长,在粮食紧张的年代,这个职务非同小可。刘长得比我们这些同龄人高大粗壮,大约跟他老子干的行当有关。那几年,居民一日两餐,早上米汤蕃薯,下午蕃薯米汤,另有些萝卜青菜帮衬。刘家是否日食二顿,不知。但能肯定他家的主食是稻米。刘的生活水准与他的聪明才智成正比,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不算出类拔萃,但他的高智商和人格魅力使他成为了男同学的精神领袖。其表现是,看过一场电影,回来后他即能把反面人物模仿得惟妙惟肖,比如《地道战》里的汤司令竖着拇指说:“高!实在是高!”比如《小兵张嘎》中翻译官说:“老子在城里吃饭都不要钱。”比如《南征北战》中的敌军长说:“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有同好的便跟着他模仿演练。他还善画,撕下作业本画戴大檐帽高鼻子的美国军官,嘴角还叨一根粗粗的雪茄。他的课本,凡人物插图,不分男女老少,均安上胡须,内页空白处,画些猪牛犬马鸡鸭鱼虫。刘最大的本事,是自己制作幻灯片,散了晚自习后在教室里放,让大家免费观看。 事情出在三年级下学期,即一九六三年上半年。那年三月的一天,有人在梅江的朝阳门码头,发现被船筏拦住的一只麻袋,捞起一看,竟是具女尸。公安人员查证,死者是城里放私债的一个老太太。不知什么缘故,这老太太家有不薄的资本用来放高利贷。侦察员经过尸检,确定死因为绳索勒脖窒息而亡,死后抛尸江中。凶手杀人的目的,很可能是想逃脱债务,但不排除仇杀。在老太太家,搜查出一叠借据,根据借据一一排查,几个嫌疑人均无作案时间。暴露出凶犯的是那只装尸的麻袋,袋面印有“中粮”二字,刘的父母进入了侦察员视线。据调查,刘母是老太太的干女,曾借过老太太的钱,但搜查到的借据中却没有她写的借条。侦察员把重点放在刘的父母身上,并在刘身上打开突破口。一天,刘来上学,侦察员把他带到公安局询问。刘毕竟年幼,既受不住惊吓,又无法圆谎,说出有一天夜里,他看到父母背回了干外婆尸体,用麻袋装了扛出去的过程。刘的父母立遭逮捕。经查证,刘父杀人之外,还侵吞了大量粮食。 刘在其父母入狱后离校。没有哪家亲戚“看在党国份上”拉他一把,他成了乞儿。冬天里,我见过他一面,衣破裤烂,肮脏不堪。自那次后,刘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可能是远走高飞,从此黄鹤不返。
苏 苏是农业户,估计他家在旧社会也有点家底,住的房子有院子,种有树,搭有葡萄架,显得雅致。有段时间,我和他关系很好,常去他家。自然不是为了相互帮助复习功课,是为了他的许诺。他家有自留地,他声称要划出一块来由我俩耕种,栽些大蒜四季葱之类不费事的作物,收成所卖,可作学杂费。这个计划,后因其父不答应而流产。但这件事没有影响我与苏的关系,我们依然很铁。他比我大一两岁,又出身农户家庭,对摸鱼捞虾之类的事相当熟稔。没事时,他就用竹竿绑上粗线,带我去龙边溪钓青蛙。青蛙性贪且急躁,诱饵在草丛中一放一拉,它往往急不可待地蹦起来吞咬。钓小半天,就能钓到几十只。龙边溪里,大鱼很少,但小杂鱼相当多。那条溪地处郊野,非常偏僻,苏钓蛙之余,便把衣裤脱光,晃着卵子下水用鱼罩捞鱼,捞上来的,有鲫鱼、簑衣鱼、鲤子、禾稿头、鲌鲦、木公嘴、沙鳅、青虾,有时能捞到甲鱼。虽是苏一人之力,收获还是二一添作五。 暑期里,苏还带我去捡“胀鲩子”。所谓“胀鲩子”,是草鱼遇高温高压天气瘟死,落到塘底后又浮上水面,肚腹胀大如鼓,故得此称呼。城内外鱼塘多,然捡“胀鲩子”的人不少,尤其是放了假无事可干游手好闲的学子,到处逡巡,发现鱼在塘中半死不活极缓慢地游动,就守在那里等它咽气翻肚。放塘的农人也会来巡视,驱赶对鱼垂涎的人。苏带我捡死鱼,属瞎猫碰死耗子,凭运气。比较有把握的是农民冬天干塘,把鱼捞净后,残留的水洼中尚有漏网之鱼,下去摸,总能摸到几匹鲫鱼。有一次,我们走得远些,竟在一口塘里摸上来将近两斤小鱼。 我与苏亲近,除开物以类聚的成份,还因为他担任着班上的图书管理员。图书是同学凑起来的,每人上交两本三本,由苏编了号放在家中保管。需要的同学,凭目录查找,第二天由苏带来。我看课外书的量大,自然要巴结苏,于是把卖废铜烂铁得来的钱,带苏上街,进南杂店,买一分钱八颗的圆糖粒,或者去校门外摊子上买一分钱一块的牛皮糕,让他甜到心底。吃过,苏便慷慨领我去他家,把图书全端出来由我挑选,爱看哪本拿走,什么时候还都行。
罗 我们班上,我之外,还有两个男生姓罗,一人的父亲在运输社工作,另一人之父无正式单位。运输社里,没有汽车,只有马车,故又称马车队。其实称马车队也不太确切,那里马较少,三四匹而已,骡子驴子更多些。早先,马王庙旁边有块草地,马车队的牲畜就在那片草地放养。我喜欢骡子驴子这些大牲口,常去那里看,有时,那些牲畜会昂起头来咴咴地叫,更多的时候是低着头安静地啮食青草。在汽车稀缺的年代,马车队承担了城乡之间商业供销大宗物资的运输。六十年代后,大搞公路建设,地区的汽运公司和粮食局派车队驻县,马车队生意日淡,那些牲畜也逐渐老去,运输社组织只好解散。不过零散的畜运,持续到八十年代中期才画上句号。 我这里要说的是另一位罗姓同学。罗同学的父亲虽不在单位上班,却是北街有名的吹鼓手。县城里,人们习惯用职业来称呼人,如陈木匠李篾匠白铁匠卢银匠,罗同学之父被呼为“罗吹打”。满清前,吹鼓手与戏子、仵作、娼妓等列为贱行,子弟不得入仕途。但这个行业民间却少不得,婚丧嫁娶,庙会迎神,灯彩歌舞,出傩逐邪,全依仗吹鼓才热闹。吹鼓手也很受社会尊重,参加丧事活动,按行规可以“食双份”,即吃一份带一份。罗同学学业虽紧,然只要遇有丧事,其父也让他请假,加入送葬的乐队。因有家传,罗同学唢呐吹得不错,什么场合适用哪种曲调,他一清二楚,连归山道场的曲牌他也知晓。吹打师的曲子,全是承古传今,用宫、商、角、徵、羽五音调。曲目有“祭阴酒”、“山坡羊”、“得胜令”、“六月雪”、“苏武牧羊”等等。也许因为年龄小,罗同学参加丧事,并不吹唢呐,只充当其中敲小鼓的。民俗,老人归天,丧家要举行两次游行仪式,一次是由八仙抬空棺在仪仗吹打声中游街,称为“游财”,一次是正式出殡,巡“游财”路线重走一遍,再发送上山。这样,罗同学便有两次机会上街展示技艺,棺材游过二小门前时,同学就涌出来看热闹。罗同学赧然,把头压得很低。 文革开始,破四旧立四新,不许吹鼓手吹“山坡羊”那种旧曲调,吹鼓手无奈,只好捡熟悉的新调吹,像《江西是个好地方》、《社会主义好》。这让人忍俊不禁,吹《江西是个好地方》,从来只听说生在杭州住在苏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呀。吹《社会主义好》,死人总不是什么好事。吹鼓手紧跟形势,改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吹《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吹《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抬棺的八仙,靠吹鼓手的曲调校正步子,这些语录歌太昂扬雄壮,让八仙们像抬着棺材去赴刑场。吹鼓手们酝酿再改,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罗同学向其父提议,吹时髦的《心中的红太阳》,比较抒情。惜乎用五音阶去吹七音阶曲子,两个半音老跑调,吹得怪里怪气,只好作罢。不久,送葬吹唢呐被造反派禁止,八仙只能抬着死佬悄然行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