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黛玉教诗”中我们悟到了什么? 王建端(穿越梅嶺) 初学诗者每每热情很高,但面对古典诗词时,却往往不得其门而入,这几乎是每一个学诗者都能遇到的问题,怎么解决?开始阶段,相信大多数人靠自学,所谓自学,就是向前人学习,读前人的作品,朝夕讽咏以揣摩之,天分好的终能会之于心而发诸于笔端;再有的就是向会者、向前辈诗人学习,向他们求教。 就学诗的方法和途径来说,《红楼梦》中林黛玉对香菱的一段话,可谓经验之谈,也可以说是初学诗者和有一定基础者的正确姿势。 香菱出生于书香之家,只是由于命运的捉弄,才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闺秀沦为厮养的,脂砚斋这样说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其本人的文化素养想必也是不低的,天分是好的,但是,在学诗上,她却遇到了难题。于是,她不得不向大观园中的名家林黛玉求教,接下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段“黛玉教香菱学诗”故事了。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曹雪芹的这段描写,常人可以把它当做小说来看,很不错的一个好学,一个诲人不倦的故事,而在一个具有一定诗词鉴赏能力者的眼中,则无疑是一篇精妙的诗话了,如果是一个学习写诗者,完全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篇指导路径和取法对象的方法论了。 分析一下林黛玉与香菱之间的这段对话,我们可得到以下几点启示。 一、 学诗不难,名师难得。 我们看书中香菱把学诗看得无比艰深,先是满怀希望的要薛宝钗教,薛虽然也娴熟于诗,却不愿意教,因为在她看来,诗对于女子来说,是无用的,这才有了香菱要向黛玉学诗,歪打正着,竟然给她找到了一个好老师。在香菱看来很难学会的诗,在黛玉这里却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首先,林黛玉把别人视为畏途的一件事,说的很轻松,这就打消了初学者的畏惧心理,能够让他们放下包袱,愉快的来做这件事。再次,她用最简捷的语言,立谈之间就讲明了诗的篇章结构、粘对规律及常用的描写手法。很明显,黛玉的这句话讲的是五七言律,八句四联,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结。所谓的“平声对仄声”就是粘对,根据粘对的规律,能够推导出近体诗的格式;所谓的“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就是我们惯常说的虚实相间,情景交融;而所谓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理解这句话时我们要分辨清楚,其真实意图是讲究诗在立意和造句上追求新和奇的效果,不因词害义,并不是要我们去不尊格律。正是因为有了林黛玉这样的名师指导,才使得香菱在很短时间里取得惊人学习的效果,可见,学诗有个好老师,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二、取法要高、入门须正。 历来学诗者,初学者苦于入门无径,具有一定基础者欲提高而突破无法,此皆不知门径和所取乎法有关,而林黛玉的这段话,恰恰可以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先来看林黛玉开给香菱的书单: 精读书单: 王维诗集(五律部分) 杜甫诗集(七律部分) 李白诗集(七绝部分) 以上三种,各要求读,要求读读一二百首。 必读书单: 陶渊明集 应德琏集 谢康乐集 阮藉集 庾开府集 鲍照集 看了这个书单,不得不承认,林黛玉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主张学诗要从盛唐诗入手,再入魏晋,由近体诗入手, 再进入古体诗,而近体首推王维,古体偏重陶渊明。 五言律诗,从齐梁时期形成,到盛唐王维的时代,不但风格成熟,而且到达了“华妙精微”(高步瀛语)的境地,而王维又是其中的翘楚,可以说,是五律正宗的代表。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学五言律,毋习王杨以前,毋窥元白以后。先取沈、宋、陈、杜、苏、李诸集,朝夕临摹,则风骨高华,句法宏瞻,音节响亮,比偶精严。次及盛唐王、岑、孟、李,咏之以风神,畅之以才气,和之以真淡,错之以清新。然后归之以杜陵,究竟绝轨,极深研几,穷神变化,五言律法尽矣。”林黛玉要香菱五律只精读王维,显然是经过总结后的因材施教。七律从初唐发展到杜甫这块,已经是空前绝后了,为后世诗人学习不二典范。七绝有所谓的“盛唐三大家”王昌龄、王维、李白,于此三人中,古人又特别推崇李白的绝句。“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胡应麟《诗薮》)今人钱志熙这样评价李白的七绝“李白是绝句的名手。绝句在李白手里,成了最能随意自由地处理的一种体裁。他的任何一首绝句,在写作上给人以毫不经意的感觉。其它诗人的绝句,甚至是王昌龄、王之涣包括王维,不管多自由,仔细地看来,总还有各种匠心与规范在里面,比如题材上、修辞上,总还有一些潜在的巧构在起作用。但是李白似乎突破了种种的限制,说的通俗一点,他的七绝给人的感觉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所以他的绝句,题材与写法都是很多样的,甚至内部的风格也各部相同。但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自由飘逸。”而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诸人,则是唐代诗人,特别是初、盛唐时期诗人们学习的对象。由这一书单可以看出,林黛玉的这一学诗取径实际上就是明清以来唐诗正宗说的具体体现,深受宋代严羽、明代前后前后七子“诗法盛唐”、“取法乎上”的影响,里面绝没有盛唐以后诗人的影子,更遑论中晚唐,她曾经说过“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黛玉对香菱说的“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体现了自严羽以来的“入门须正”这一观念。香菱曾对她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有一对‘重帘不卷留香久, 古砚微凹聚墨多’, 说的真切有趣。”她马上指出“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仍因不知诗, 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 再学不出来的。” 早于此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就有“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诗,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的论调。黛玉论诗,跟严羽如出一腔,讲究入门要正,取法要高,标举魏晋盛唐。 三、诵读佳作、积学涵养。 横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序言说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阐发了阅读与创作密不可分的关系,通过黛玉开给香菱的书单,我们可以看出,她要求的阅读量是非常大的,这跟今人教诗的方法颇有不同,今人教诗,无不是从声韵、格律、技法入手,甚至是把什么绝句五十六法、十二法当做葵花宝典,一讲数年,然后是诸多的宜忌,这样的教法,学者虽能入手,而终难入门,为什么?肚里无料也,虽然掌握了一定的方法,但缺少对诗歌语言的感知和鉴赏能力,属于根基不扎实。曾经记得听秋扇先生讲课时说过的一句话“诗词读多了,会在身体中起化学反应。”(大意如此)反应出来的是什么呢?我想不外乎是对诗词语言、韵律美的感知能力,对古典诗词的鉴赏能力,并进而对我们的诗词创作起到作用。由此可知,大量的阅读、是学好诗词诗词的根基,也是提高诗词鉴赏能力的不二之径。 通观林黛玉开列的书单,细心人会发现,诗的体裁是先五律再七律最后七绝,这个里面是有讲究的,跟严羽的主张也有联系,“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 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 ”(《沧浪诗话》)严羽的近体难易次序,后世多以为不易之论。黛玉不愧是大观园的诗词名家,深谙体裁的难易,所以,在教香菱时,能循序渐进,由浅至深而读。绝句易作而难工,这是不刊之论,唐以后工者不多,书中如宝琴的怀古诗、黛玉的五美吟等七绝也不如她们的七律做的好,词中小令,诗中绝句都是易作而难工的,黛玉不教香菱从易作的绝句入手,正是深谙个中味况的。 五、拒绝浅近,崇尚典雅。 当香菱说喜欢陆游的诗句时,林黛玉马上就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仍因不知诗, 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 一入了这个格局, 再学不出来的。”晚于林黛玉一百多年的朱庭珍也说过“中晚风调、放翁秀句,不宜贪学,恐易于谐俗,转难近古故也。”(《筱园诗话》)知道这点,我们就会明白在黛玉的书单中为什么绝没有盛唐以后诗人的作品了。平心而论,陆游的诗并不浅俗,为什么林黛玉、朱庭珍都这样说呢? 陆游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 其最后二十年的作品,数量占全部诗稿三分之二以上,是其子收拾成编,其间精粗杂陈,诗作质量良莠不齐。据欧小牧《陆游年谱》,写的最多的年代是八十三岁、八十四岁这两个年份,分别是四百七十八首、五百九十九首。作诗太多,难免会在用词、立意、遣句上出现雷同,诸如“花前技痒又成诗”的浅近之作也不在少数,朱彝尊、赵翼都曾经指出他用词重复的毛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对此有详细论述,说他“晚年家居,写乡村景物,或有见于此又见于彼者。”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则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是因为读了他的全部作品之后,发现重复之处太多了,也就不怎么喜欢了。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者亦无如渠家之多者。”“他若‘夏浅胜春’、‘莫安排’、‘兀兀’、‘腾腾’等成语,‘葛天民’、‘济元元’等结语,皆屡用不一用,几乎自作应声之虫。似先组织对仗,然后拆补完篇,遂失检点。虽已其才大思巧,善于泯迹藏拙,而凑填之痕,每不可掩。”再就是部分诗篇模仿痕迹明显,议论相互矛盾。 典雅蕴藉之美,一直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不懈追求和最高标准,崇尚盛唐的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缪钺在《论宋诗》中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林黛玉既然是推崇盛唐的,那么必定是赞同与接纳唐诗的含蓄蕴藉。仅就上述,就足以使林黛玉对他说不了。 曹雪芹虽然没有向其他人一样为后世留下一部诗话来,但是,却通过《红楼梦》人物阐发了自己的诗学心得,细细揣摩书中有关诗歌的段落,必定会收获多多,岂止“黛玉教诗”这一节。(梅嶺20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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