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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4 23:3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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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读?
李子: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不久应邀写过一篇文章《浪言拙作的几点个人风格》,后来登在《诗词家》杂志上,算是自作郑笺吧。就内容而言,我算是本色写作。所写的内容与我的生活经历紧密相关。这本是文学的应有之义,但当代旧诗普遍不涉及生活细部,这样做反而显得另类。就观念来说,我践行“以物证心”的诗歌观,通俗地说,就是把诗词写得像小说和电影,强调现场感、画面感、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而将情感和主旨隐藏在这种不动声色的叙事文本后面,让读者去体会,即便体会不了的人,也能从文本中获得阅读快感。正如我们可以看不懂某部电影的主题,但仍然可以为其情节所吸引一样。我的许多诗词,可以理解为一幕幕的情景短剧。将无数这样的“短剧”连缀起来,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便清晰了。正如我们看摄影展,只一幅图片或许不明主题,但如果把所有的图片都看了,自然就明白了。因此,一首诗词既是独立的,同时也是一首“大诗”的组分之一。我想特意拈出来说一下的是对人物的刻画。旧诗的传统,不擅人物刻画。一般旧诗中黙认的主人公是作者本人,其他人物也与作者的真实见闻有关。只有小说和电影,才会有意去虚构和着力刻画人物。而我在写作中,有意对人物作了大量的虚构和刻画,构成了一个人物群像,人物长廊。我诗词中的“我”,不再是现实中的作者之“我”,而是如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一样,是为了使叙述更生动更真切的一种文学虚构。第二个要说明的是,因为诗词的字数非常有限,每一个字都不能浪费,所以我几乎把所有主观感受、价值判断和抽象概念都从文本中撤离了。好比一部故事片,要尽量让观众通过故事本身来体会,而不是时不时地弄出一堆画外音、解说词来。
下面举两个修改的例子:
那时真好,黄土生青草。跑有牛羊飞有鸟,花朵见谁都笑。
这是一首《清平乐》上阕的初稿,我有两个地方不满意。一个是“那时真好”,这是一个价值判断,必须把它从现场撤离,所以,我把这句改成了“一村老小”。另一个是“跑有牛羊飞有鸟”,这句是第三者转述口吻,缺乏在场感,也缺乏生动的画面感。这句最后改成了“打闹牛羊歌唱鸟”。
百岭森罗山抱日,一溪轻快水流天。者般风物并童年。
这是一首《浣溪沙》下阕的初稿。“者般风物并童年”这种感叹语,与上面“那时真好”的价值判断相类似,终究是多余的。不如将画面写足。因此这句改成了“杜鹃红遍小村前”。画面,美感,生活气息,都有了,情感自然也就潜含在其中了。
嘘堂:这是个让人发窘的问题。我的诗在不同时期风格一直变,即便在同一时期,因主题、诗体及当时心境之异,风格上也会呈现出不同面貌。不过,若说求变就是我的特质,似乎会显得过于狡狯。我想,就语言技术层面言,在保守派中,我比较趋于创新,更强调与当下语境的融合,而在探索新变的阵营中,则相对求稳,对语言和诗体抱有洁癖,对守住文言底线有着本能的固执。这种品性从好处说,或近于胡晓明先生谬赞的“格新调古”。而勇锐不足、首鼠两端之诮,也是不可免的了吧。
自我解读就不做了。这是更加尴尬且吃力不讨好的事。原则上说,诗是个活物,有它自己的生命。钉在墙上做解剖,读者和批评家固有此权力,作为作者,还是宁可让它保留被误读的可能。
徐晋如:我的作品是把讲政治的都算作诗,把讲爱情的都算作词,不论其实际的文体如何。我的诗风用我导师的话说是“勇猛精进”,比较刚猛吧。词胜在情真,大概只有一句“残萼不离枝上老,怜他红死红生”可传,因为那是我用生命凝结成的。
独孤食肉兽:作品既ego,姑以拙作两首呈诸拉康之镜聊供一哂。
《念奴娇·开往中心的快车》:
“晚安朋友,本班次、正在华胥行驶。饰梦碎光珠万颗,都被长车连缀。圆象旋玑,方舆分野,秘籁靡终始。铁逵南北,搔挠无数蚿趾。 恍惚重过黄河,悬窗灯暧,斗厕谁遗矢。文轨朝宗声坎坎,恒此催眠暗示。败缛凝斑,初曦沐客,终点宏符指。早安朋友,播音到此为止。”
此词名为开往中心,实则悖离并解构中心(主义)。“败缛凝斑,初曦沐客”,初作“缛画精斑,帘翻阳景”。然而如此躁傲地挑衅体量宏大的元叙事风车,广义上讲,其本身同样是有欠冷峻的元叙事言志行为。在我看来,真正的解构,是丢弃堂·吉诃德之矛,直接无视风车。故而其后这首始于结构而终于解构的同词牌作品,或更能体现我的技术特质暨个人拓新偏好。
《念奴娇·你的故乡》:
“常于梦里,行走在、无数陌生城市。某夜秋风深似水,来坐火车看你。绿月分衢,紫藤流壁,灯蘸帘波碎。镜花一侧,女婴睡靥恬美。 同住春伞江南,婷婷出落,烟雨人间世。只待那年萤夏末,伴我蓝桥听水。此岸游踪,殊方归侣,邂逅真无悔。荒原遗轨,不知前客归未。”
开篇数语,在时态上为一般现在进行时。“来坐火车看你”的“某夜”,既非“今夜”亦非“昨夜”或“明夜”,时间在这里没有原点,但作品随后对空间转换作了交代——“我”乘坐时空火车经过无数城市来到“你”的故乡,穿衢逾垣潜入“你”旧日的婴坊,默立“镜花一侧”凝视多年前“睡靥甜美”的“女婴”——“你”。“女婴”二字于词中至为关键,它暗示火车已完成时空穿越,前韵“绿月”、“紫藤”、“帘波”诸景率皆往昔、异地,而非今时、此在。过片“同住春伞江南”三句,摇篮中的“你”在过去完成进行时态中婷婷成长,唯此期间,与同住江南的“我”素昧平生。至于这三句是“现在”这场梦境中的作者陈述,还是梦外的时间推衍,在小径交叉的时空花园中,固无可诂亦不必诂。续句“只待那年萤夏末”中的“待”字,则大抵相当于英文would。盖“你”、“我”萤夏同倚蓝桥,于全词大语境中,已然成为过去时。倘作更加马尔克斯式的解读,则纯虚拟语态亦未尝不可——在多元不居的时空向度中,“伴我蓝桥听水”,未必就是过去将来时中铁定会发生的历史事件。另,此二句在时间上,既可作为前述小花园结构的附属、延伸,亦同样可以作为梦境之外时空背景阙如的作者旁白。“只待那年”四字,显然同样不是时间坐标,它近乎《百年孤独》开篇破空而来的那句“多年以后”。因“只待”在梦中固为将来时(女婴尚在恬睡,那年=多年以后),而在梦外则为过去时(共我蓝桥听水后,“你”已远走殊方,那年=多年以前)。接下来的“此岸游踪,殊方归侣”三句直接跳过即将到来的“共我蓝桥听水”,而言“邂逅”之后分手无悔。此三句若置诸开篇,而续以“常于梦里,行走在、无数陌生城市”,或略合传统线性叙事正法。煞拍“荒原遗轨,不知前客归未”,貌似遥应开篇——梦的火车应该返程了?因前句“邂逅真无悔”,差可算梦破之言,然荒原遗轨,复暗示此梦若无尽时,“我”一直在乘火车追寻“你”,直至车轨芜废、地老天荒。“荒原遗轨”,究竟是虚拟语态中不确定的未来场景,抑或“我”于此时、此在所亲见,文本未作交待。但在字面上,如此凄凉之景显然一目可及,且作者据此兴问——不知梦中旅客归未。而这一问,又产生一对矛盾,若“荒原遗轨”为实境,则乘坐火车訇隆前行必为另(前)一时空维度中事,而于此维度中纯属乌有;然,其事既可问,则前客或可归,其梦或将醒。是耶非耶?全词至此,似跳脱于梦外,又复归于梦中。此前交叠嵌套而隐然可见的时空架构,乃归于混沌。
多言譊譊,新诗作者或早已呕吐不止,博尔赫斯们或笑而不语。兹复不訾垢耻,续诠自己的创作个性及主张。若效夫子语法,则一言蔽之,可曰“坚拒宏叙事”。在尚未接触网络的2000年,我给自己翌年出版的诗词集定名为《格律摇滚Y2K》,即是基于该立场的拓新宣示。具体而言,就是以悬想中的公民身份及现实中的城市平民心态嬉游文本。我在网帖《食蟹集:开启现代城市诗词创作的筚路蓝缕之什——独孤食肉兽千禧前作品选》序言及相关回帖中自陈:“诗意地栖居于混凝土丛林,无所谓堕落、犯罪,相反,像金斯堡们那样,用消费主义去解构现代城市,才是假自然、真矫情”、“我生于兹,长于兹,恋于兹,还将死于兹。现代城市,是我自洽自适复自伤自艾的所在。我拒绝一边消费它,一边诅咒它。”
因此就出发点及目的论而言,我与竹林七贤乃至柳周姜吴们时或暗含骚怨的受迫性个人写作有着根本不同,我的创作观是伯林、哈耶克式的。所谓伯林,指我以城市平民自甘并“总是嬉游于表层”,拒绝以深刻宏大为务,在思想上去精英化,在技法上唯审美化,用李子的说法则是“远离青史与良辰”;所谓哈耶克,则是己有嗜欲而不强人与共,无论文本内外,均像鲁迅般消极地将自己的古典癖好严肃限定在个人旨趣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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