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有笺《诗品》者二人,力为记室回护;一若记室品诗,悉本秤心,断成铁案,无毫发差,不须后人作诤友者。于是曲为之说,强为之讳,固必既深,是非遂淆。心劳日拙,亦可笑也。记室以渊明列中品,予人口实。一作笺者引《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六云:“钟嵘诗评:古诗、李陵、班婕妤、曹植、刘桢、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左思、谢灵运、陶潜十二人,诗皆上品。”又一作笺者亦引《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六云:“锺嵘诗评:古诗、李陵、班婕妤、曹植、刘桢、王粲、阮籍、陆机、张协、潘岳、左思、谢灵运、陶潜十二人,诗皆上品。”据此一条,遽谓陶公本在上品,今居中品,乃经后人窜乱,非古本也。余所见景宋本《太平御览》,引此则并无陶潜,二人所据,不知何本。单文孤证,移的就矢,以成记室一家之言,翻征士千古之案。不烦傍引,即取记室原书,以破厥说。
二
记室《总论》中篇云:“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而今本时有错乱,如中品晋张华,乃置魏何晏、应璩之前。作笺者以《御览》所引为未经窜乱之原本,何以宋之谢客,在晋之陶公之先,与自序体例不符。岂品第未乱,而次序已乱乎。则安知其品第之未乱也。且今本上品之张协,作笺者所引《御览》独漏却,而作笺者默不置一词。何耶。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卷下论皇甫曾有曰:“昔孟阳之与景阳,诗德罔惭厥弟,协居上品,载处下流”;当即指《诗品》等次而言。可见唐时《诗品》上品有张协,与北宋初《太平御览》之上品无张协而有陶公者,果孰为古本哉。一作笺者所引《御览》有张协,然合之《古诗》,数为十三,不得云十二。
三
记室论诗,每曰:“某源出于某”,附会牵合,叶石林、王渔洋皆早着非议。然自具义法,条贯不紊。有身居此品,而源出于同品之人者:如上品王粲之本李陵,潘、张之本王粲,陆、谢之本陈思;中品谢瞻等五人之本张华,谢朓之本谢混,江淹之本王微、谢朓,沈约之本鲍照,其例是也。有身列此品,而源出于上一品之人者:中品魏文本李陵,郭璞本潘岳,张、刘、卢三人本王粲,颜延本陆机;下品檀、谢七人本颜延,其例是也。有身列此品,而源出于一同品、一上品之人者:鲍照本张华、张载是也。若夫身居高品,而源出下等,《诗品》中絶无此例。古人好宪章祖述,每云后必逊前,如《论衡·超奇》、《抱朴·尚博》所嘲。菜甘蜜苦,山海日月分古今。古先一也,佳胜二也,引申之为爱悦三也。此最曲傅信而好古之心。亦犹吾国文之前字先字,不特 指时间之古,亦指品地之优也。论吾国人好古,惟于拉丁文释义举例,尚未审确。)齐世钧世之论,增冰出蓝之喻,持者盖寡。使如笺者所说,渊明原列上品,则渊明诗源出于应璩,璩在中品,璩诗源出于魏文,魏文亦祇中品。譬之子孙,俨据祖父之上。里名胜母,曾子不入;书称过父,大令被讥。恐记室未必肯自坏其例耳。
四
记室之评渊明曰:“文体省浄,殆无长 语。竺意贞古,词兴婉惬”;又标其“风华清靡”之句。此岂上品考语。固非一字之差,所可矫夺。记室评诗,眼力初不甚高,贵气盛词丽,所谓“骨气高奇”、“词彩华茂”。故最尊陈思、士衡、谢客三人。以魏武之古直苍浑,特以不屑翰藻,屈为下品。宜与渊明之和平淡远,不相水乳,所取反在其华靡之句,仍囿于时习而已。不知其人之世,不究其书之全,专恃斠勘异文,安足以论定古人。况并斠勘而未备乎。【补订】 北宋人引《诗品》,皆谓其位置渊明于中品。聊拈一例。 晁景迂从苏黄游,其《嵩山集》卷十四《和陶引辩》云:“问:曹、刘、鲍、谢、李、杜诸诗人皆莫及陶渊明,如何。曰:未之前闻也。梁锺嵘作《诗品》,其中品陶彭泽出于应璩、左思。嗟夫,应璩之激、左思之放,本出于刘而祖于曹,未容后来者胜之也。” 即征宋人所见《诗品》次第与今本同,而“宋本”《御览》引 文之不可尽据矣。“未容后来者胜之”,即余所谓“宪章祖述”之成见也。 锺记室不赏渊明,诗识之闇适亦见文德之高,非如山谷所谓逐势利以权衡人物者(参观《管锥编》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一九“善论诗而不善作诗”)。 余因略述渊明身后声名之显晦,于谭艺或不无少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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