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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意象与物象·语象的区别
时下诗学论文和鉴赏文字,用“意象”概念来指称自然物象或名词者比比皆是,学者习焉不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但稍加以推敲,马上就产生困惑。直接触发我思考这一问题的机缘,是1997年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听程郁缀先生关于“南浦”意象的讲演。程先生列举从《楚辞》、江淹《别赋》直到清代诗词的用例,分析了与送别主题有关的南浦意象在古典诗词中一以贯之的意味。当时金文京先生提出一个问题:难道在漫长的文学史上,南浦意象的涵义一直都没发生变化吗?这个问题,若就诗词用典的常识而言似乎可以给予肯定的回答,但那在学理上明显存在漏洞。因为正如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所阐明的,符号的复制会因上下文不同而使意义发生变化。在历代众多的文本中,“南浦”怎么可能不发生变化呢?然而要说有变化,也有问题:南浦作为典故,只具有提示送别主题的意义,从《楚辞》到清代诗词莫不如此。这又如何解释呢?我认为,问题就出在用意象来指称南浦这一点上。南浦虽因有出典而暗示某种惜别的情境,但它本身毕竟只是一个专有名词(地名),其暗示意味只有指涉一定语境才能实现。如果是这样,“南浦”在不同文本中就会因用典方式的差异(正用、反用、直用、虚用)而产生不同的意义,这也才是意象的形态和形成方式。
不仅专有名词或典故,就是自然物象之名,用意象来指称也会陷入一种陈述的困境。意象原指意中之象,即唐代诗人戴叔伦所谓“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诗家之景”。若对应于自然物象之名,则同样的名词比如“明月”就只能说是同一意象。杨义先生说“明月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最多的意象之一”[10],就是这么理解的。照这么说,不同人的不同作品中出现的明月也应该说是同一意象。可是杨先生却说“李白以宋玉、曹丕以来的悲秋情调,改造了南朝乐府中倾于甜俗的秋月言情,使其秋月复合意象蕴含着清苦而慷慨的复合感情”,这又是将不同人使用的“秋月”当作不同意象来看待了,不免自相矛盾。事实上,意象是由不同的意和象结合而成的,意象形成的关键是意识的作用。裴斐先生说得好:“客观存在的月亮只有一个,诗中出现的月亮千变万化。物象有限,意象无穷。”[11]也就是说,月亮本身只是物象,只有在各种情境中被观照、被表现的月亮才是意象。以“雁”为例,《全唐诗》卷二八三李益《送客还幽州》:
惆怅秦城送独归,蓟门云树远依依。秋来莫射南飞雁,从遣乘春更北飞。
同卷《春夜闻笛》: 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
《全唐诗》卷二七七卢纶《送黎兵曹往陕府结婚》: 奠雁逢良日,行媒及仲春。
王国维《人间词甲稿·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例一以对雁的怜惜寄托羁怀,是托物抒情;例二以雁的回归反衬谪臣的流贬,是意在言外的暗示笔法;例三用《仪礼·士婚礼》之典,雁只是礼物的古义,并无其实;例四咏物而寄托身世之感,雁为不幸命运的象征。凡此种种,能说它们是同一意象吗? 只能说是同一生物及其名称吧,用意象来指称是决不合适的。当然,由于鸿雁与《礼记·月令》等经典相联系,自然会引起多方面内容的联想,从典故的角度说也包含着多层意蕴。然而这仍然只是概念的规定性,而不是意象的规定性。即使典故也只有在不同的语境中才能衍生不同的意味,形成不同的意象。这就意味着,无论是自然物象还是名词、典故,它们作为意象的功能是进入一个诗歌语境,质言之即置入一种陈述状态中才实现的。
我们可以用一些众所熟知的明作来说明这一问题。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照流行的用法,将名物指称为意象,前两句就包含了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四个意象。可是仔细想想,“两个黄鹂”算什么意象,“翠柳”算什么意象,又融入了什么意?实际上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这个完整的画面才是一个意象,而作者的感觉和意趣也融入了其间。同理,“一行白鹭”也只是有数量限定的名词,付之“上青天”的动作,才构成一个意象。因此全诗可以说是由四个意象构成的,分别用静—近、动—远、小—远、大—近四种构图组成全诗的视觉空间,配以千秋、万里、东吴而形成包含时间感的想像空间。当然,遇到名词前有修饰的,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片孤城万仞山”、“昨夜星辰昨夜风”等,前后两组词虽都是名词,但形容词或名词加名词的修饰本身已构成了陈述关系,所以就形成两个意象的并列。不过要是那种修饰在长期使用中结合得已非常牢固,如“明月”“清泉”等词,就不具有意象性质了。因此王维的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就只能看作是两个意象;马致远那著名的小令《秋思》,“枯藤”“老树”“昏鸦”虽都有修饰关系,也只能和“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样看作一个意象,而不是像赵山林先生说的三组九个意象。这时意象的构成不是依赖于陈述语,而是依靠几个名词的简洁组合产生的张力。很显然,枯藤、老树等九个词组在分别营造三幅图画,萧飒的风景、闲适的村庄、疲顿的旅途,以鲜明的对比烘托出作者天涯孤旅的情思。最典型的例子是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赵山林先生将它视为最典型的并置式意象组合方式——“不仅句与句之间意象并置,句子当中也是意象并置”。这显然也是将名词理解为意象的误会。其实早在几十年前,热心于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派诗人就阐明了这个问题。庞德认为“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12],像“鸡声茅店月”这样省略修饰、说明词的诗句,他称之为“视觉和弦”,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视觉性映像“联合起来提示一个与二者都不同的意象”[13]。这无疑是正确的。“鸡声”、“茅店”或“月”都只是名词提示的简单的象,根本没有意,只有三个视觉表象融合而成的复合体才具有了意象的性质。
意象之所以被理解为“意中之象”,首先意味着处于抒情主体的观照中,亦即在诗意的观照中呈现。它具有克罗齐的“直觉”的特征,克罗齐说:“每一个直觉或表象同时也是表现。没有在表现中对象化了的东西就不是直觉或表象,就还只是感受和自然的事实。心灵只有借造作、赋形、表现才能直觉。”[14]意象就是对象化了的知觉呈现,这种呈现需要德里达所谓的“生成空间”(becoming space),在语言表达上也就是进入一种陈述状态。所以意象的本质可以说是被诗意观照的事物,也就是诗歌语境中处于被陈述状态的事物,名物因进入诗的语境,被描述而赋予诗性意义,同时其感觉表象也被具体化。诗人艾青在《诗论》中将意象界说为“具体化了的感觉”,真正触及了意象的本质。由此说来,意象决不能以名词的形式孤立地存在,它不是由物象呼唤出来的,物象被提示出来的只是类的概念。像“两只黄鹂”,虽加上数量限定,仍只是黄鹂的一般状态,它本身是不带有诗性意义的,经过陈述过程,诗性意义逐渐附着上去。在上举杜句中,“鸣”和“上”赋予黄鹂和白鹭以动作,“翠柳”“青天”再增添环境和气氛,于是鲜活的意象夺目而出。当然,由于古典诗歌句法结构的复杂性,意象诗性生成的“延异”性结构并非总是如此简单,但必须要有这样一个生成机制则是毫无疑问的。根据意象的这种生成、结构和功能形态,我倾向于将意象视为诗歌本文的基本结构单位,依照意象结构方式的不同,本文可以由一个意象构成,也可以由多个意象构成。 一个好的概念总是概括性和约定俗成的统一。意象既然是个历史名词,它的含义必有一定的历史积淀和约定俗成的惯例。那么古人是怎么用的呢?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王昌龄《诗格》:“久用精思,未契意、象。”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夫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阮葵生《茶余客话》:“作者当时之意象,与千古读者之精神交相融洽。”[15]这里的意象都指构思中出现在意识中的被感觉陶铸整构的物象[16],正如王昌龄所说的:“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上引温庭筠的两句诗,李东阳《麓堂诗话》说:“人但知其能道羁旅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物色即实际的景物,与意象对举,可见意象指诗中的语言表现。但如此判断立即带来一个问题:温庭筠诗句的六个名词在诗句中,或者说在读者的阅读反应中,明显是伴有画面感的,正是六者的并列,构成了早行旅景,这些名词从一般语言学的角度说虽只是抽像的概念,但“被称为概念的意识事实是跟用来表达它们的语言符号的表象或音响形象联结在一起的”[17];而从语用学的角度说,这些名词在诗的语境中更是具有提示画面或者说唤起记忆表象的作用。当我们读起上面的诗句或马致远的小令时,不是分明感到宛然在目的画面吗?我们怎么来指称这名词的的诗性意义?在脱离具体语境时,我们举证名物,如关于诗经或唐诗统计时,称它什么? 唐人是称之为物象的,如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连唱波澜动,冥搜物象开。”孟郊《同年春宴》云:“视听改旧趣,物象含新姿。”《赠郑夫子鲂》云:“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齐己《读李白集》云:“人间物象不供取,饱饮游神向玄圃。”这里的物象显然都指自然界的事物。托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明确说:“象,谓物象之象,日月山河虫鱼草木之谓也。”其“诗有物象比”一条还举出若干常见物象所比喻的事物。看来,具体的自然景物——物色,可以沿用古人的“物象”概念。至于那些 “物象”概念不能包容的抽像名词,如颜色、声响、以及动词等,则需另说。很显然,这些词也是有心理表象的,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贾岛“僧敲月下门”的“敲”,都不属于“物”,无法用“物象”来指称的,但能说它们没有“象”吗?这些词我们该如何指称它?我想引进一个当代批评家使用的新概念——“语象”,用来指称“物象”以外的“象”。当年赵毅衡在《新批评》一书中用“语象”作icon的译语[18],但icon恰恰接近中国自古所用的意象的含义,所以我宁愿采取陈晓明《本文的审美结构》中对语象的规定:(1)“语象”建立在本文的本体构成意义上,也就是语象具有“存在性”;(2)语象是本文的自在存在,它是本文的基本“存在视象”;(3)语象只是呈示自身,不表明任何与己无关的意义或事物;(4)语象是既定的语言事实,它与作者和读者以及其他本文无关[19]。语象的生成机制,就是能指词进入本文的构成活动而发生三维分解:(1)能指词的音响结构作为物质实体保存下来,(2)所指显明的意义转换成存在的世界图像,(3)能指词约定的所指转化为“存在视象”[20]。所以语象对于诗就是存在世界的“基本视象”,作为本文的结构单位,语象可视为本文不可再分的最小元素,物象包含在语象概念中,意象则由若干语象的陈述关系构成。明确了这一点,我们的诗歌本文分析就有了一个合用的工具箱。即使遇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这样历来被认为无意境(或不适合用意境概念来分析)的诗作,我们也可以用语象的概念来分析其意境。在这一点上, 语象比起意象来就更显出作为术语的优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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