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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座
赵世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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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常坐的木椅, 笑容,还浮在椅背的微光, 絮语,仍在寂静中萦回。 凝望间,心骤然收紧, 对坐时,你话语如春雨淅沥, 我却让它在耳畔散落成风。 你诉说岁月沉积的沟壑, 我目光游移,应声空洞。 一遍遍叮咛“照顾好身体” 字字千钧,压沉了暮色。 我总敷衍彼时无尽的暖流, 任它淌过多少寒暑匆匆。 木然凝望, 只剩一把掉漆的木椅,兀自默立。 母亲啊!这冰冷的木椅怎会, 亲切开口,问我腹中否空?
木椅的纹理如你皱纹浅纵, 我俯身寻觅温暖,却只触到寒冻。 你常坐的木椅盛满了寂静, 我目光久驻,回忆涌起恍惚朦胧。
多少回你灯下缝缝补补, 有时会喊我帮你穿针, 补完了秋衣又补冬装, 补着补着就把月亮钉上天空。 我歪倚竹榻,看针线丝滑从容, 有时你唱你童年的童谣, 唱着唱着就把我唱进了梦中。 今夜月光柔如你手中的绒线, 熟记的童谣又在遥远处响起: “野鸡公,背把葱,过河去,看嘎公……” 我学会后曾唱出你脸上的笑容。 母亲,此刻谁在暮色里帮你点亮灯火? 谁帮你穿针?让针成为线的牵挂, 如你慈爱的视线, 长系我一生的漂泊。
多少回夜晚你教我识数, 松油的灯火,将你我的身影, 熔进夜的旧墙。 粗糙的木枝道具,被你摩挲得光滑圆润, 并在指间,被慢慢削短。 从一,数到十,二十……一百, 稚声的藤蔓,缠紧你低垂的项颈。 竟不知,这寸寸推移的暗光, 也寸寸,数尽了你眉间细纹的长河。 房屋的窗帘无声垂落, 如同你未说完的叮咛悬于半空。 它曾在你料理下日日敞开, 而今固执地拒绝月光探访。 细看窗帘蒙灰,如我心底的愧怍, 母亲哦,再也无人为我接风洗尘, 只有你常坐的木椅静陪挂钟咚咚。
梅雨来临,湿气爬上墙壁, 斑驳处是你久咳的印记。 往年这时你总要寻找柴火, 埋怨着连天的雨絮叨着脚趾的疼。 儿时的我不知你身陷病痛。 如今霉斑如你未愈的隐痛爬行, 母亲,此刻我身穿保暖羽绒, 却冷得心寒,在这无言无语的房中。
深秋的李子砸响屋顶, 像你病中零落的叹息。 我奔去捡拾你曾疼爱的甘甜, 却只见青苔吮吸着残红。 你教我分辨虫蛀与熟透的诀窍, 说每道伤痕都通往甜美的核心。 母亲,如今满树李子空自低垂, 我的舌尖再也辨不出苦涩里的蜜意。
冬雪覆盖了归家的小径, 你纳的布鞋在箱底安眠。 线头松脱处,是我磨损的倔强, 你总在灯下捻紧,捻入牵念。 寒潮骤临的夜,我翻箱倒柜, 将冻僵的脚伸进陈年的温暖。 母亲,冬裤空荡诀别成冷清的站台, 暖意短暂,抵不住破洞涌进的朔风。
清明雨轻浸湿了林间阡陌, 石碑冰凉,我温暖喊出——母亲。 白菊鲜艳,却摆不进你节俭的年月, 纸灰低飞,如你未及拾尽的叹息。 我跪于泥泞,模仿你扫墓的姿势, 才发现这方寸之地,竟是我余生皈依的庙宇。 母亲,黄土之下你双手是否还依然粗糙? 能否再为我,捂热这春寒料峭的晨风?
燕子归来,在新梁上修补旧巢, 衔泥的忙碌多像你灶前的情形。 幼雏啁啾,渴求温饱与抚慰, 我怔立檐下,恍然成局外的幽灵。 你总说燕语是回家的路标, 如今声声呢喃,只带我更深地迷失于虚空。 母亲,若巢中有一羽是我的漂泊, 你能否再站于门庭,唤我如归鸟的乳名?
蝉声锯断午后的宁静, 竹榻上恍惚有你摇扇的身影。 蒲扇起落,驱不散溽热与蚊蝇, 却将星星摇落,缀满我童年的银河。 我递上半块井水镇过的西瓜, 红瓤黑籽,多像你欣喜的泪光闪烁。 而今蝉鸣依旧焦灼,竹榻空置, 母亲,谁再为我切开这盛夏的甘甜? 谁用竹叶的蒲扇,为我拂去梦魇的灼烫?
木椅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如同你消散于晚风中的低语。 我伸手欲触摸椅背余温, 却只握住满把冰凉的夜色。 母亲,若思念能压弯光线, 这空座早该陷落成深渊—— 让我坠落吧,坠向有你唠叨的晨昏, 哪怕深渊之下,仍是更深更冷的空座。
院门轻响,似你劳作归来, 我习惯回首,撞碎满怀月光。 风推着门扉徐开徐合, 阶前空落,唯有己影瘦长。 多少次你倚门翘首以望, 如今轮到我望成褪色的雕像。 母亲,若月光能纺成归途, 我愿彻夜不眠,织就你回家的锦程。
新米剥出八月的清香, 厨房却不再升起熟悉的烟雾。 你时常灶前一把灶后一把, 有时我笨拙地帮你添加柴火, 你笑着夸我长大了。 而今铁锅沉默,蒙着经年陈灰。 母亲,现在我想天天为你做好饭菜, 你何时举劳作的火把归来,不再匆匆。
星子垂落天幕的边缘, 闪烁的微光,是你未阖的眼吗? 我蹲踞河岸,如一块愚钝的礁石, 任思念的潮水拍打,经年不化。 你曾说每颗星星都也有家, 今夜,我的凝望只烙着你的尊名。 母亲,若夜雾深处真有水路, 请让这星光,长照你靠岸的浅港。
秋风又扫净门前的石阶, 落叶盘旋,模仿你扫地的轨迹。 我凝望那柄倚墙的竹帚, 柄端光滑,尚存着你掌心的潮气。 挥动时尘灰迷蒙了视线, 朦胧中,你鬓角的青丝与黄昏共飞。 母亲,我扫得尽阶前枯叶, 却扫不尽心头,越积越厚的白雪。
冬夜围炉,火舌舔舐黑暗, 爆裂的炭星多像你碎语的话茬儿。 火星明灭间,你面容时隐时现, 我加炭的手,悬若半空枯枝。 寒意自脚底攀缘而上, 空荡的木椅,在火边映出更深的空寂。 母亲,这炉火再旺也暖不透心窝, 只因最暖的那束光,已随你隐入永恒的黑夜。
崔建中绘画
抽屉深处生锈的铁盒悄然开启, 褪色鞋样如蝴蝶栖在旧报上。 你摩挲着,比量我儿时的足印, 灯芯结花,爆开细微的慈祥。 如今我足迹遍布天涯, 却寻不到一条路,通往你伫立的门廊。 母亲,若鞋样能剪出归途, 我愿赤足踏碎霜刃,奔赴这纸上的故乡。
清明又至,山野返青, 你的木椅在空屋中持续生长根须。 它穿透地板,扎进往事的岩层, 吸吮所有被我忽略的叮咛与絮语。 坐垫凹陷处生出新鲜的年轮, 每圈都是未及拥抱的晨昏。 母亲,当根须最终缠紧我的骨骼, 我相信这空座,定能开出你微笑的模样。
暮色暗浸,蛙鸣交替, 空椅在幽暗中浮出微光。 我闭目,冥冥中听见纺车轻转, 纺线延伸,缠绕成归家的光索。 母亲啊,请踏着这光索归来—— 木椅温润,已熨好所有褶皱的时光。 你含笑落座,抚平我半生风霜, 未及相拥,晨光却漫上窗棂…… 你慢慢起身,徐徐走向永昼的光里, 木椅空空,盛满金色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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