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逐逐者,莫不以金玉为华,朱门为贵。蹑利屣而趋权途,裂锦绣以竞奢靡,此俗之常也。然有生乎衰周之季,处穷巷之陬,箪食瓢饮,褐衣不完,人视之若冻馁之鬼,而其心自怡如也。斯谁也?孔门颜子渊是已。 夫巷之陋,非独垣墉颓圮、蓬蒿塞径之谓也。当是时,周室衰微,王道陵迟,诸侯相噬,士之抱道者,或栖于岩穴,或窜于蛮貊。颜子所居,非特物理之陋,实乃时势之陋也:上无明王可辅,下无膏粱可润,外无车马之饰,内无仓廪之积。一食而三咽,一饮而屡濡,人不堪其忧,非忧饥寒也,忧其道之无所托也。 而颜子独不然。观其心,若悬日中天,照破昏惑;其志,若磐石在渊,不为流波所撼。何哉?盖其守者“道”,非守者“陋”也。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道者,仁之端,义之枢,礼之奥也。得其道,则箪食若太牢之味,瓢饮若玉醴之甘,陋巷若宫阙之广。颜子之乐,非乐陋也,乐夫道之在我,如操左契,俯仰无愧;如执丹券,表里洞明。 或曰:“贫与贱,人之所恶也。颜子忍之,岂其性异哉?”非也。孟子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恒产者,外物之累;恒心者,道心之坚。颜子非不知粱肉之美,锦绣之温,然一旦徇之,则心为物役,道为欲夺。譬之操舟者,舍其舵而逐波,未有不覆者也。故其居陋巷,若持玉瑾于怀,护明珠于椟,唯恐失其真也。 昔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非恶粟也,恶其不义;原宪居鲁,环堵之室,上漏下湿,非不能仕也,羞与俗同。然颜子之异于二子者,在其“不改其乐”。乐非强作,乃道充于内,溢于外也。观其侍孔子,问仁则对“克己复礼”,问为邦则述“行夏之时”,其于道也,如鱼在水,自在而深洽。故虽处穷厄,若乘桴浮海,心与道游,何陋之有? 后世论者,或讥其迂,或叹其苦。迂者,未识道之尊也;苦者,未察乐之真也。夫珠藏于泥,不损其光;玉蕴于石,不掩其润。颜子之陋巷,非泥与石也,乃藏道之匮,蕴德之椟也。自秦焚书,汉黜百家,王道虽隐,而颜子之迹未泯。士之抱孤贞,守穷约,抗流俗而不移者,皆溯源于此也。 然则道心之坚,岂独颜子哉?盖需其志之笃,其见之明。志笃则不为祸福摇,见明则不为荣辱乱。陋巷者,试金石也:能于此处安者,方见其心之真;能于此处乐者,方见其道之固。世之奔骛于华胥者,盍反观颜子之巷?虽瓦砾参差,而道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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