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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染清尘 于 2016-3-4 15:52 编辑
一,戊子夏日余與三五子問道終南,輒有詩。友人詰之曰:“有意則道不盡,是以道可道,非常道也;無意則詩無謂,然其志何所言?”答云:“意在有無間,道可,道非,常道也。”
二,夫為詩先須放意,譬若紙鳶假風,縱可扶搖,尤須線控。
三,吾謂學詩者有三難:謫仙之元氣成文;杜圣之沉鬱風骨;蘇公之天馬行空。然時人踵此三子多矣,畫虎不成反類犬也。太白揮灑淋漓,斗酒成篇,尤須馭其氣依脈而導之也;少陵搵淚沾襟,沉痛到骨,體開一代,乃可宗其法也;東坡才大,從心所欲,法自無中生,然老潔之筆實堪效也。此則襲而出之矣。
四,七言律之為法,起筆須闊占,源流奔湧,方能川無定波。用筆須諳皮囊裹針之道,響筆不可露,賦筆宜藏字。兜收忌率,張弓宜放暗箭,切莫使落句昭然,賦筆議論尤須結風三繞。
五,詩家用筆須諳手段,平平而去則如摹人物畫像,雖鬚眉畢俱,而謦欬不聞;變換視角友其弟兄,始見言談舉止矣。
六,太白天然造化,迥絕塵境;少陵風檣陣馬,雄深奇雅。作比雞林,少陵則吐屬連城,太白則珠璣無價。比夫輝映後世,師太白者似若丹奴辟穀,貽笑千載;師少陵者則如新毫摹帖,久而有成也。
七,崔顥黃鶴樓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千古允為七律第一。崔詩早期浮靡,後歷邊塞變為雄渾。此詩古起,不為律縛,寬然有餘,神行超妙,故令太白仰望。少陵、襄陽《登岳陽樓》詩以詠江湖壯闊稱道;崔詩則以托想空靈勝之,然法一也,皆寫意虛摹相生。清人兩當軒主有句:“坐來雲我共悠悠”為時人所誦,亦未出崔詩之境也。
八,為詩重句之病古人亦有,放翁最多,而少陵最少。或僅“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與他詩犯複,五、七言近體重字亦少,足見詩律之細。宋人後山雖善學杜,然詩句犯複者每有,陳陳相因,此不及杜處正多,猶其小者耳。
九,後山和王子安至日詩:“百年忙裏盡,萬事醉間來。”虛谷謂與樂天妙語“百年慵裏過,萬事醉中休。”偶然相犯。實未知頹唐若此而妙在何處,後山用而翻其意,點石成金,氣味便覺深厚,非偶然也。又如隋人尹式詩云:“秋鬢含霜白,衰顏倚酒紅。”少陵襲之為:“髪短何須白,顏衰肯再紅。”後山襲之為:“髪短愁催白,顏衰酒借紅。”同一襲用,加意煉句後山更勝一籌。亦自後山襲用之後,尹、杜不可用,他人再用此句,未嘗有高過後山者,徒為竊語之賊耳。
十,陳後山和王子安至日:晨起公私迫,昏歸鳥雀催。百年忙裏盡,萬事醉間來。竹雨深宜晚,江梅半欲開。風燈挑不燄,寒火撥成灰。不見至日意蓋為三篇選一,不能一篇自為首尾,須全然見題,用筆高潔老健。
十一,前事後師者,詩家亦然。青出於藍者有之;東施效顰者亦有;間或未師其人而妙肖其人者亦有。李太白之於謝宣城,是而過之者;儲太祝之於陶淵明,是而不似者;朱文公之於王摩詰,不是而似者也。
十二,板橋云:“要知畫法通書法,蘭竹如同草隸然。”吾謂詩法亦通書法,三者一也。潘天壽:“人品不高,落墨無法”亦合詩溫柔敦厚之旨也。詩分唐宋一如書家運筆之骨肉拿捏;書家結體一如詩之架構安排;詩之風格一如字之書體;書之起藏回收,緊守中宮。蓋詩之首尾拿空,玉匣走珠也。
十三,《西清詩話》云:“白樂天詩自擅天然,貴在近俗;恨為蘇小,雖美而終帶風塵。”久讀其詩則易附淺滑之病;少陵詩沉著雄渾,體多圓整,久讀其詩雖筆拘而格不退也。蓋後世師之者眾,然杜髓在神骨意味,豈空掠其形貌格調者所能會欤?
十四,王半山《葛溪驛》詩:“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牀。病身最覺風霜早,歸夢不知山水長。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淒涼。鳴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源墨闊占,去處寬寬。病身、歸夢、坐、起自牀字生出;風霜、歲時、鳴蟬、黃葉自秋字生出。山水之長、天地之色、桐葉之黃在缺月昏昏、一燈明滅中看出;風霜早覺,慷慨淒涼之況味、鳴蟬亂耳之家國情懷亦在月燈中勾出;正抱呼應漏未央收束通篇。中四因生,五承三,六承四,七著一更字接五六,八作順流舟。法度雍容,無一閑字,高標沉秀。人謂荊公不及黃、陳,余倍哂然。半山入手玉溪生而步驟少陵,“春風又綠江南岸”、“兩山排闥送青來”等皆不減盛唐風致,非依附江西之輩所能識也。
十五,陳伯玉度荊門望楚詩:“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元氣發之,以度望二字分出次第,虛實遠近筆法勾索還題,雖串聯地名,然非堆垛礙格,排而不板,前六摹得山川形勝滿眼,暗伏狂歌之根,借以逗出落句。陳拾遺子昂,字伯玉,一掃綺靡,昌大雅之聲,律體乃近體之祖也。
十六,習前賢之詩宜慎初入,王右丞沖壯溫雅,不得以為始境,當以為進境;白樂天佳處亦為弊處,學者適於進時避其淺俚率易,擇其真樸天然。蓋為詩肌膚腠理之病,不可不知也。
十七,學者習詩應追本溯源,古體者,漢魏也;近體者,三唐也。誠如啟功謂書家:“不可襲時人書也。”今人多奉清人詩為圭臬,獵其浮詞,易其物象,殊屬捷便法門,未至不惑而忝言天道,饾饤悲歡,落入空腔滑調,實病入膏肓矣。必謂清詩不佳?答云:“非,然未出漢魏三唐,得其形貌格調者眾,會其意韻神髓者少也。”
十八,律诗颔腹铺陈法常有三:一,叠景者意必二,中四皆景,必有一联情寓其中,即诗家所谓双技笔也;二,阔大者半必细,一联粗笔,必有一联细腻相应;三,分截者丝必连,上景下情须有影带关联,是为因生;此最律诗三昧。
十九,间尝窃论当代诗坛,诗者比肩林立,然求其体用,跻跻识匡庐者有几?可笑盘门诗伯,风雅不振,堕入泥犁,且师心自任。须知庸医杀人,世所能察;而名医杀人,众所不知,盖病者之魂悠然不返矣。惜哉!
二十,律诗中四非本自然浑融宜忌巧对,徒以青黄子午之属著龙文四六,此等必不真实,去风雅而诗道为之扫地,直是大病。
二一,詩主氣格,字句為杪,然必切磋琢磨,捻斷莖須,始可進而語上。是僧皎然所謂:“詩應深思而得,成篇後觀之有似等閒,方為上品。”
二二,少陵《登袞州城樓》詩襲其祖審言《登襄陽城》,若一版印出,此初出頗佳,至時人輾轉相承,便成窠臼,隨意更換地名,即可題遍天下,學盛唐者,須破此一關,方不入空腔滑調。
二三,岳陽樓毬門壁間,後人擢有唐五律以襄陽、少陵為題詠之冠,左右而并,今復詳說以為初學者鑒。孟襄陽《臨洞庭湖贈張相公》: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此為襄陽感於身世求薦之作。上半由遠及近白描,涵虛混太清堪比百字雄文,洞庭勝景一筆收。復借雲夢、岳陽以氣蒸、波撼壯之,以抒豪情壯志,鋪墊下文。所謂臨水有深意,下半托意洞庭 ,五句切己本張平子應閒:“學非所用,術有所仰;故臨川將濟,而舟楫不存焉。”志不達以為憾,落筆亦贈亦求,大得風人之旨。他本題為《臨洞庭湖》、《岳陽樓》,致使下半無著落,後人置為公案,皆不確。杜少陵《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此為少陵悲家國之作。一二點題,中四錯落分承,三四承一句寫景,乾坤句伏脈五六,五六承二句言情,與乾坤句消息相通,神不外散。七句倒點五六傷感之由,八句還題總收。律法精細,學者宜細究,勿徒以氣象雄渾冠之。
二四,著題詠物詩,賦而有比,去貌擇神是為上,不可拘拘跡相。有宋詠物,多空得相肖,用事爬梳經史, 卻質木無文,徒落言詮耳。登覽詩須借筆力伏脈,太白“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題閉千古登臨之口;少陵“齊魯青為了”試思他人千萬語,胡可加諸?當以影帶言情,所謂望山多遠情者,或感朝代興替,或感人物浪淘,或感流離轉徙,是以魚兔未得而筌蹄不可棄也。
二五,學者習詩,當首正詩觀。譬若七言近體,有似金庸筆下洪七公之武學,律若降龍掌,絕似逍遙遊。
二六,詩宜筆下有物,方不落空腔。於始境當先有把握,稍涉言論亦未妨,進而興象深微,自可拭除雕痕。若入手但流連光景,詡以王孟清音,韋柳嫡派,則落漁洋神韻藩籬,於此暗受病根,流為滑率,則迷途難返矣。
二七,能詩者備眾體,近體之難莫過於七言律。起不低頭,收不蛇尾,中四宜相應相避,出對銖兩悉敵,蓋此相繩。古以結群吟唱詩詞,是以聲調華美、音韻鏗鏘為詩之要,市儈罵座、婆師降神之聲有悖宮商,難登大雅。酌煉詞句當以曲筆為宗,諛諷不可太露,用事戒粘皮帶骨,下字須有金石聲,尤忌俚俗。眀勢捭闔諳於長板敲金,音不外洩,秤分星雲得於興象言情,切不可浮聲多於切響也,此為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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