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安门是古地名,明代以前的北门。崇祯年间,为防兵灾水患,由士绅温国奇彭魁等人发起,沿龙变溪和梅江筑垣,扩北郊入城,称新城。镇安门遂渐渐拆去。但城门虽废,地名仍沿用,新扩部分,叫镇安门外。 镇安门外有三道新城门,曰长庚、拱辰、拱秀,分别往西、往北、往东。长庚门以西方太白金星命名,取长寿之意,毁坏却最早。在我少时,已不见城门,只有一道土堤横亘南北,田地水塘与郊野无异。暑期里,常与仨俩同学来这一带塘边逡巡,以期瞎猫撞死鼠,捡瘟死的鲩鱼。长庚门有座梵刹海莲庵,建于元朝,上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元老考试院院长戴季陶题写匾名,改为海莲寺。海莲寺的晨钟暮鼓伴随着长庚星的东起西落,直到今天,海莲寺旁,有修建于隋代的濠渠,穿城而过,注入梅江。濠水来自五里外的环玉陂,清澈甘冽,既方便居民洗濯浇灌,也如《旧志》所说可以“消沴毓和”。且濠内多鱼虾,亦可作老人小孩的一项收益。 长庚门土堤外,旷野寥阔,直接远山。冲积平原上,绝大部分种植的是四时蔬果。大宗菜春夏有蕻菜、辣椒、茄子、豆角、冬瓜、苦瓜;秋冬有白菜、萝卜、莴苣、蒜苔、葑菜、莙荙。合作化公社化兴起后,也种些梨瓜西瓜之类的经济作物。月照中天时分去往西山砍柴,路过菜地,偶尔也会顺手牵羊。不过偷盗毕竟有碍清誉,况且果熟季节,还有守瓜人巡夜,倘被拿获,是要被打出屎来的。休说成熟的瓜果,就是连绵雨季节黄烂的菜叶,菜农也不让人捡拾,有时挽着畚箕误入禁地,马上就会遭到负责任的社员喝斥追逐。然而这一带我们还是经常来,自然也带着畚箕,不是来偷瓜果捡菜叶,而是下龙变溪捞猪草摸鱼虾。龙变溪水浅,至深处也才及人腰。溪两旁,漫生着各种杂草,像辣蓼、水蕻、野苋,皆可作猪食。溪里的鱼,有鲤、鲫、鳅、鳝,还有簔衣鱼、土眼比、禾蒿脑、木公嘴、沙溜子。溪面开阔的地方,也有人来撒网,多是收获阔嘴鲌和虹光鲌。龙变溪也多蛙,惊蛰一过,蛙鸣阵阵,以麻线拴蚯蚓,半天功夫可钓到百十来只。 一九六八年下放去了农村,长庚门外就罕有我的足迹了。 拱辰门顾名思义,取的是北辰之意。朱熹集注说:“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共(拱),向也,言众星四面旋绕而归向之也。”拱辰门外,有始建于宋的石桥,三孔,墩为船形,卧龙变溪与梅江接口处。桥北有街,旧时专营木竹。拱辰桥不长,但名气很大,一是桥古老,二是桥下的河滩早年间作过刑场,处决过人犯。邑人斗嘴,常说:“桥下坝砍脑壳的!”这算得上一句狠话。 拱辰桥是北部上三乡的唯一通道,过了桥背街,高坡上有凉亭,供远足之人歇脚。凉亭左边的北塘岭,是县北最大的乱葬岗,坟冢萋萋。亭右的马草岭,又名罗屋山,是罗姓人家的茔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梅江上修公路大桥,我父亲带我上马草岭迁祖坟,那股青草以及腐土气息,多少年后还在我的鼻腔中萦回。迁坟几年后的盛夏,我挑着被席沿着黄土扑面的公路走向务农的村庄。 下放前,我家住在拱辰与拱秀门之间的朱家巷,离梅江不到百尺。河上,有木桥通向河东。涨水季节,木桥常被冲毁。大约因上游有了水泥公路桥,六十年代木桥就不再修了,河床上残留的桥桩,慢慢也被黄沙漫盖。没有了木桥,河东的农户进城卖菜积肥甚不方便,绕几里外的大桥太远,只好挽了衣裤涉水过河,一条卵子便自由地在水中晃荡。河岸城墙下,过去常年停泊着木排竹筏,排筏上的树皮和废竹缆,任由居民取去做炊火。排客浪漫,几十丈长的大排逐浪而下时,他们喜欢赤身裸体呼喊狂啸,引得码头上的洗衣妇高声笑骂。河道里,日常有北街的渔夫打鱼,或撒网,或放鹭鸶。梅江水深,早先终年可通航几十吨的大船,河中鱼也大,几十斤重的鲩鱼鲤鱼鳡鱼极其平常。河中鱼也足,码头下剖鸡鸭,密密麻麻的鲦子就在水中不断地啄人的脚踝。传说河里还有水猴子,专拖单身洗衣洗菜的少妇下水。梅江河里,自古以来的确容纳了不少女性的冤魂,不过不是让水猴子拖下去的,而是令她们厌倦而无望的生活。 河堤即城墙,清代城门上筑有箭楼,土地革命时期毁了,城墙砖也被红白两军掘去修建工事。解放后,用泥土加高城墙作防洪堤,堤上就长出了苦楝、构树、野葡萄藤。这里成为了孩童的天堂,炎炎夏日,他们成群结队攀上苦楝树枝,跳下河中,鱼贯游向下一个码头。夕阳隐没的时候,便从堤上熬山苍籽油的清江佬那里挑一些热水回家,洗去满身又红又痒的痱子。 住在河边的好处,是种地浇菜方便。坏处是年年遭到一两次水患。洪水进堤前,先把猪狗鸡鸭赶到街上第二小学的楼上。老人妇孺也在此安顿,大水退去再回家。汤汤洪水中,开眼所见是飘浮的断枝烂叶,还有粪便。水退之后,没过脚面的污泥里,藏着些死蛇死蚓死蛙,没能随水而退的小鱼则在屋内张嘴翕动。 拱辰门内的北街上,有两座大庙宇,一座是孚惠庙,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辟为北关小学。庙毁得早,不过木雕的神像还保留在学校对面的戏台上。戏台下则改作了民居,据说住户夜里常听见楼上弹琴吹唱,嬉笑哀哭。另一座是七仙庙,庙里供奉着管痘神的天符大帝与七宫夫人。天符大帝和七宫夫人都有些不作为,因为那时街面上麻子很多。七仙庙直到文革前还香火旺盛,夜黑天即使有伴也怕,从那里路过,童谣唱:七仙庙里有只鬼,三条手臂一条腿,舌头伸出丈把长,獠牙咬住食骨髓。恐怖极了。文革中,造反派奋起行动,把孚惠庙和七仙庙的木神像架火烧了,泥塑则打得粉碎,还原成泥土。也许是因果报应,十来年后,那些蹿上高位的造反派被人撵下台,也打碎还原成泥土。 拱辰门与长庚门之间,有方极佳去处,名三官殿。大约当初筑城取土,城堤下挖掘出了几口相连的池塘,足有上百亩,波光潋滟,风光旖旎。邑人捐资,在塘上建起了三官殿,祀奉天官地官水官。夏天入晚时分,常可见到大群的燕子在那里翱翔。三官殿北上,有地名下蔡,也是种菜的田园。田园边的民居旁,种了些石榴树。四五月间,榴花开放,如火一般红艳。一次路过此地,瞥见榴树下有少女卧于竹榻。其时天气已热,酣睡之人短衣短裤,肤白如雪,见了脸登时红如榴花,心狂跳不已。至今记起,也甘甜若饴。
我叙述的,都是久远之事了。镇安门外,现在哪里还有长庚门拱辰门拱秀门?哪里还有龙变溪三官殿下蔡?哪里还有榴花下做春梦的女孩? 我早就明白,我是一个充满小农意识的人,我的写作总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讲述远去的田园。是的,我的祖辈生活在镇安门外,他们都是些种地的菜农或手艺人,一代代把养育他们的田园小心翼翼保护下来,哪里知晓,到了我这辈人,田园就消失了?我怀旧,除了对恬淡生活的怀念,更是对祖先们的礼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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