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村庄也许我并不陌生,儿时,父亲常从这里买些糯米、薯粉、鱼干之类的食物回家。在父亲的描述里,称作坝底的地方是个富庶的码头,那里物产丰饶,商铺林立,四方辐辏。 四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初,我在不经意间走进了坝底。那一天,我与文友相约,去看梅江上游的另一座村庄,也是处古村落,南朝至隋初的百余年里作过县治。时光迢递,昔日的繁华已随河水远去,村头曾经高耸的水阁被飓风摧折,只剩下些残垣断壁。而最让人揪心的,是堤外的河道黄沙壅塞,河床早已高过村庄,丰水季节,洪波就在人们的头顶漫过。有人提议,去看看坝底,说两处古村相仿佛。 坝底在梅江上游的东岸,唐光启年间,李姓人家以水运便利之故,在此开埠。明清时期,坝底成了一方大商埠的码头,米麦、猪牛、鸡鸭、鱼虾、夏布、瓜果,日有交易。堤坝外,终年停泊着大小帆船,竹木排筏。这个烟户八百,丁口三千的墟场上,飞檐翘角的青砖大屋鳞次栉比,栋宇相连。背着钱褡子的商贾往来奔忙,把街面的卵石踩得溜光。 坝底的繁盛,延续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走进村庄腹地前,村中一位老人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村子里目前只留下八户常住户,人口陆陆续续外迁走了。我不能不感到震惊,是什么原因,消磨了一座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的大村坊? 村子的景象的确让人震惊,处处是破败颓圯的青砖瓦屋,屋梁坍塌,墙头断裂,壁上爬满薜苈,院内丛生茅草,只有颜色尽褪的门楣题额以及墙面上的绘画雕塑,在向瞻仰者倾诉它远去的辉煌。那些大屋的主人,百十年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哪里会想到许多年之后华堂会成为牛栏猪舍?时值小满,雨丝不断,伞遮蔽住我们的头顶,但无法阻挡地面上的杂草濡湿我们的鞋裤,我们只好把骄傲留给一栋栋大屋,让它们继续沉思,直到它们完全寿终正寝。 同行友人告诉我,直到光绪年间,这里的河水还深达数丈,常年可通航二十吨级的大帆船。上世纪中叶,河床迅速抬升,年淤高一尺,积数十年之功,多处地段已成悬河,迫使18个自然村整体搬迁。河床升高的原因,是无休止的砍伐森林、垦荒造田、修筑水库,致使水土流失,生态恶化。 我想说点什么,但终于缄口无语。一座村庄的千年史,翻过去了。 离开坝底村,沿着长长的土坡,我们上了堤岸。堤坝筑于明代,很长,也很宽,蜿蜒的长堤上古树参天,遮天蔽日,有燕子在穿行,有鹭鸟在翔集,有画眉在鸣啭。而坝下的村庄,却无声无息。那条河,那条哺育了这座村庄千年的大河,在坝的另一面涌流,极像一柄高悬于村庄头顶的利剑。我已然明白,跟我此前看过的古村一样,成就这座村庄的,是河。毁损这座村庄的,也是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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