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无题》赏析兼谈词语入诗
一
晏殊在宋代算得上是大家,一生创作丰富,仅诗就有差不多一万多首,可惜的是,他的这些诗都没有能够流传下来,留存下来的大概只有百多首。我们今天在各种宋诗选本中所见到的差不多就是标为《无题》,也有作《寓意》的那首七律。 无题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这首诗的意思很明显,是思念一个女子的。像这样写风怀的作品,在宋诗中并不多见,晏殊这首,可以算是比较著名的一首(金性尧语)。 这首《无题》跟李商隐的风味有相似之处,这与他受西昆派的影响有关,刘颁在《中山诗话》中就是将其与西昆巨子杨亿、钱惟寅同列的。 对于“无题”,陆游 在《老学庵笔记》卷八中说“ 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按陆游的意思,凡是标为“无题”的诗,大多是写诗人流连于秦楼楚馆的“杯酒狎邪之语”,因事涉隐晦亵媟,不欲人知,故作无题的。从李商隐的作品来看,无题一类大概还隐有政治和个人仕途上不得不说而又不能明说的曲衷。此诗一作“寓意”,金性尧于《宋史三百首》中说“寓意,故意不写明题目,如同李商隐的无题。”无论“无题”还是“寓意”,我想晏殊在诗中所忆念的这位女子,他是不愿意让读者知道的。 首联写的极为飘忽,“油壁香车”的高华,“峡云无迹”的迷离,足以让人产生朦胧而又迷惑的情愫。 “油壁香车”出自《玉台新咏·钱塘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其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一看便知,是写男女之间恋情的。苏小小是六朝时南齐钱塘歌妓,油壁车是她常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因为伤情而过早的夭亡。唐代著名诗人李贺以善写"鬼"诗闻名,感于苏小小事,写过一首凄婉冷艳的《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峡云无迹”很明显是用了楚襄王巫山云雨的典故,出自宋玉《高唐赋》: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晏殊在这里没有写他跟忆念中的这位女子的情事,只是用了两个跟男女恋情有关的典故,一个凄冷,一个香艳。他没有说,但我们从这两个典故中可以推想,他跟那位女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纠葛,而结果并不是太美好,他们最终分离,再没有相逢,甚至不知道她去了那里。并可以看出这位女子身份的与众不同,这也与晏殊自身高贵的身份相合。这两句一句写人间,二句写虚幻,可谓兴象玲珑,超然不群,学诗者当留意这种写法。 第二联是名句,宋人葛立方说这句“自然有富贵气。”(出《韵语阳秋》)清人冯班说“次联自然富贵,妙在无金玉气。”(出《瀛奎律髓》)金性尧说这句是晏殊在回忆过去,我以为是也不尽是。这句所描写的境界清幽而缠绵,是诗人所刻意描绘渲染的景象,是借景寄情,面对这样的情境,诗人怎么能无动于衷,自然会勾起他的情思。这句之妙,除了句子本身所具有的高华和富丽以外,诗人“以神取景,神余像外”的手段尤其高超。 三联通过对景色的渲染来写排遣不去的那种思又不得,不思更难的情绪,颓唐中带有怨望,冯班说“腹联清怨,妙在无脂粉气。”(出《瀛奎律髓》)差可近之。 颈联和腹联之间,诗人用了一热烈一清冷的写法,通过对冷热环境的对比来引出黯然神伤的心情,这种写法,古人在诗词创作中常用。学诗者当留意这种写法。 四联宕开。一个高明的写手,他不会将自己的笔始终停留在某一个节点上,将气氛和情绪渲染开来后,他会入神龙摆尾似的,一下子跃入云端。尤其是近体诗的结句,运用得法,则收意想不到之妙响。当然,荡开是有条件的,不是神龙一去,无影无踪,首尾之间还是有一根线暗中相连着,不能断。 诗人在经过一番痛苦的回忆和灰暗后,便想通过一些努力来实现和所念之人的再会。可是,现实中,这个想法却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何由达”兴许能达,“处处同”,达了又如何,那里都一样,依旧不能相见。读到这里,我们好像恍然一悟,知道诗人为什么题目不写思某人,或者忆某人,寄某人而用“无题”“寓意”了。原来他和油壁香车中的那个女子的分离,是由人事造成的,要想再见,其中有无法逾越的障碍。“鱼书”《饮马长城窟行》“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后借指为书信。 晏殊是词中高手,当然懂得蕴藉含蓄之法的妙用,这首诗就写的非常含蓄,一切都“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司马光《迂叟诗话》)全诗主旨无非“怨别”,而通篇不着一怨字,怨在语言最深处,不再逢,任东西,怨;溶溶月、淡淡风,怨;寂寥,萧索,怨;处处同、怨之最也。从起始的“油壁香车”“峡云无迹”就已经通过典故本身所特有的信息伏下了怨的线索,草蛇灰线,直到结句的“处处同”,无不是怨,而读者不见怨,言近旨遥,非思而得之不可,真是好手段,难怪冯班在连连赞叹之余还不忘加一句“此艳体中之甲科也。”(出《瀛奎律髓》)
二
前面我们提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是名句,但这样的句子,用在近体诗中,稍显甜软,用在词中则较为合适。晏殊的另外一个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就同时出现他的《浣溪沙》词和《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中。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酒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示张寺丞王校勘》) 对于晏殊的这句名句的来历,清人张宗橚在《词林纪事》中引用《复斋漫录》所记,说的极明白“晏元献同王琪步游池上,时春晚有花落,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可见晏殊的这句名句是他跟王琪两人共同创作的,晏殊靠这句出名,王琪反倒无闻,在文学史上,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发生过。 张宗橚在指明这句来历后又说“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弱矣。”张宗橚在这里提出了“倚声家语”,为了跟“诗家语”对应,我们无妨亦可以将之称为“词家语”。“诗家语”多瘦劲健硬,“词家语”则多要求缠绵柔婉,因此故,张宗橚才有“若作七律,未免弱矣。”的说话,由此亦见诗的句子和词的句子不同。 无独有偶,晏殊的儿子小晏,他也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名句,出自《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可是,这句早在五代翁宏的五律《春残》中就出现了: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晏殊父子生活在北宋,翁宏生活在唐五代,按照常规,翁是不可能抄袭小晏的,那只有小晏抄袭翁了。那么,为什么翁宏的五律先出且是原创,反而不如小晏的出名呢?我想大概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晏氏父子的词名自北宋以来一直很大,是名副其实的名家。翁宏呢,充其量流传了三首诗,跟晏氏父子无法相提并论。其二就是张宗橚所揭橥的“倚声家语”了。且就两首作品的对比来看,“晏盖胜翁多矣。”(俞平伯),也就是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句是“倚声家语”而非“诗家语”。 俞平伯在讲温飞卿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时,也对此有精辟论述“此二句固妙,若以入诗,虽平仄句法悉合五言,却病甜弱。参透此中消息,则知诗词素质上之区分。”(20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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