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朱大可先生 李西堂 四十年前,在“文革”行将结束的前夕,我们这个偌大的“文明古国”正处于无书可读的年代。然而笔者竟从举国锲而不舍的“破四旧”余烬中,有幸得到一本古董般的《新注唐诗三百首》。 这本1957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新注”扉页上,赫然印着“朱大可校注”的字样。当时只顾读唐诗,并未理会朱大可是谁。三百一十首唐诗,连同注释,反复读了无数遍,最后竟能将这些诗篇倒背如流,但唯独对朱大可先生其人两眼一摸黑。 四十个春秋过去了,这本《新注唐诗三百首》依然像一个交情至深的老朋友,一直是不才书橱的“座上宾”。但遗憾的是,几十年来始终不知道“校注”此书的朱大可先生何许人也!问也无人知晓,查也无处下手,好在“世纪之交”有了互联之网,据说无所不有,于是顿然觉得“大可”上网一试。 可可可、可是,每次上网查找,都只查到当今正在走红的同济大学教授、知名文艺批评家朱大可——他阁下1957年才出生,显然不是同年“新注唐诗三百首”的朱大可。 不过,从此也长了见识,知道此“朱大可”可不是彼“朱大可”。然而,“彼朱大可”在海量信息的互联网上竟不著一字,这可在敝人心中成了“跨世纪”的老问题! 直到今年春季,一次偶然机会,笔者从网上找到一个名叫“天风上人”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tfsr ),其中关于朱大可老先生的文章竟有260篇之多!拜读之后,方对“朱大可校注”这五个字陡然有了较为全面了解——原来这位陌生的“老熟人”朱大可先生,泰山北斗,著作等身,大可不是仅仅“新注”过区区三百首唐诗而已!惊愕之余,在下也像陈子昂一样,“独怆然”而生出些许感慨:这是一位几乎被彻底遗忘的国学大师!于是不拘体例,写下这篇介绍先生身世、学问和为人处事的文字,以彰先贤之德,而励后学之志。 话说朱大可先生名奇,字大可,号莲垞,生于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十四( 1898年2月4日),殁于1978年8月23日,民国时期著名报人、杰出诗人、书法家、古文字学家、华东师范大学国学教授,其生平清澈如水,其学问宏大如山。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择要述说。 1、家学渊源,人才辈出 朱大可先生祖籍南京,因祖父朱筱亭“官浙右四十年,有惠政”,曾为秀水县(今嘉兴)巡检,遂寄籍嘉兴,故称浙江嘉兴人。父亲朱丙一,号补拙,曾任宣平(今浙江武义县柳城镇)知县,以书画金石闻名于世,秀水邑庙之杨忠烈公涟碑,即出其手笔;其画入选《三希堂画宝》。 大可先生的挚友、著名文史掌故大家郑逸梅(1895—1992年)记曰:大可“先生之太夫人(大可生母沈氏),德清人,与俞曲园(俞樾,1821—1907年,俞平伯曾祖父)同乡,能诗,有《紫石英馆诗集》稿本,每诗经俞曲园亲笔批改,先生宝之,后毁于战火,为之扼腕。” 由此可见,朱家祖上数代读书,一门书香,科举为宦,代不乏人,家学渊源,自然深厚。逮至大可一辈,人才满门,皆为名士。其弟朱其石先生(1906—1965年)为著名书画、篆刻名家,与大可齐名,又与傅抱石并称“江南二石”。 郑逸梅介绍说:“朱其石为嘉兴人,一门四杰,且名与字均为拆字格:兄朱奇,字大可;其(女)弟朱琪,字其玉;朱麟,字其鹿;他则是朱碁,字其石。四杰中,尤以大可之诗,其石之书印最为驰誉。”实则昆仲都擅书法,其石的书名,为丹青篆刻所掩了,而大可则更擅诗才。 大可先生夫人孙慕征(1896—1968年),字企馨,曾从著名词人林铁尊(1871—1940年)、许默斋(王国维同学)、姚劲秋学,亦能诗,所诵“离人魂梦关山阻,寒山生涯蜀道难”句,诗人郑质庵(1896—1975年)赞为“饶有唐音”。 大可长子朱夏(1920—1990年),字小可,国际著名地质学家、诗人,上海诗词学会理事,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大庆油田发现者之一,为中国油气田、金矿勘探开发作出了重大贡献。 朱夏秉承家学渊源,幼年已有佳句,为国学先辈所称道。1928年9月,大可偕弟朱其石,邀著名词人朱古微(1857—1931年,又名朱祖谋,号强村,汪精卫即出其门下)、林铁尊、郭和庭(1885—1938年)、郭起庭(1887—1935年)兄弟诸名家,同游嘉兴南湖朱庵赏桂。八岁的朱夏亦“随父行,见丛桂花发,香飘云外,不觉脱口而吟:‘落尽黄金君莫惜,长留秋色在人间。’古微大称赏,谓:‘孺子可教也’。”(见郑逸梅《朱古微晚年之代笔者》)。 从十六岁起,朱夏先后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系、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地质系、中央地质调查所,十年后毕业,与夫人严重敏一同留学瑞士,仍治地质学,1949年10月毅然中止学业,双双回国,从事地质研究四十余年,足迹遍及全国山川,深感大自然美不胜收,遂于地质之余,秉承家学,耕笔不辍,一生留下诗词千余首,著有《地质旅行记事诗》,1993年4月,《朱夏诗词选集》由地质出版社出版。晚年整理父亲遗著《莲垞古文字考释集》(计有《古籀蒙求》、《说文匡谬》、《石鼓文集释》、《周易复古编》)20万字,然未及付梓,即于1990年11月溘然离世,夫人严重敏教授继之完成,2002年7月书由香港“南岛出版社”出版发行。次年,严教授又选取朱大可《耽寂宧诗》和《朱夏诗词选集》,合为《父子诗词选集》,仍由香港南岛出版,其为先圣继绝学之嘉行,令人起敬! 严重敏教授与丈夫同庚,是中国城市地理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1939年参加中共地下党组织,解放后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1990年荣获从事高教40年荣誉奖,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今年已是96岁高龄,仍然健在。 朱大可先生一门,人才辈出,固然有个人勤奋努力的原因,但家学渊源无疑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信哉,家庭是最好的学校,父母是最好的老师;文化需要世代积累和传承,缺少了积累和传承,每一代人都只能从零开始。 2、著名报人,以文会友 嘉兴,一个充满了人文气息和历史韵味的地方;一个产生了无数硕儒和艺术大师的地方! 民国以降,嘉兴更是名家辈出:朱大可、其石兄弟,郭和庭、起庭兄弟,王国维(1877—1927)、弘一法师李叔同(1880—1942)、茅盾(1896—1981)、徐志摩(1897-1931)、丰子恺(1898-1975)、朱生豪(1912—1944)、吴藕汀(1913—2005)、庄一拂(1907—2001)、沈侗廔(1919—1989)等,皆以深厚国学及艺术造诣各擅其长,一时名士风流! 大可先生幼年受家学熏陶,打下坚实的古文基础;1908年,十岁的他拜陆祖谷先生(1874-1944)为师,入私塾念书,兴趣所至,开始大量阅读古典小说。正如他在《稗官谭屑》中说:“余十一二龄,从塾师读,每苦文义不甚充畅。有徐君者,塾师之友,寄居塾中,颇与余善。徐嗜小说,盈笥满箧,皆《三国》、《水浒》、《荡寇》、《岳传》、《彭公》、《施公》、《今古奇观》等书,余偶假其《三国》读之,自觉文思汩汩,迥异从前。塾师视余所作,询得其故,遂恣余所为,不复禁阻,余乃尽取徐君箧中之书读之。”(见《金刚钻月刊》1933年第三期)。这位“不复禁阻”的塾师可谓善于施教,正好成就了大可先生之才。 1913年,十五岁的大可,在“读宋诗时随笔所记”,写下《生春云楼杂录》。十年后——1923年,他与陆澹安(1894—1980)、严独鹤(1889—1968)、施济群(1896—1946)、郑逸梅、周瘦鹃等众多著名报人合办《金刚钻报》,一时人才如云。又越十年,至1933年9月,与施济群创办《金刚钻月刊》,《生春云楼杂录》经作者校订之后重新刊出。 在创办《金刚钻报》的同时,大可还协其继母舅、书法家、小说家、天台山农刘青(1879—1933年)编辑《小说新报》,又供职《申报》馆,且为《新闻报·快活林》撰稿,一度还任上海《新申报》主编,允称一时健笔。 由于从事多种办报生涯,大可先生在民国时期,结交了大批名流硕儒,如他与文坛耆宿张大千(1899—1983)、王遽常(1900—1989)、苏渊雷(1908—1995)、陆澹安、郑逸梅等人过从数十年,以文会友,作诗题画,治学为娱,其乐融融。郑逸梅先生在六卷本著作《郑逸梅选集》中,记载了大可许多嘉言趣行、掌故逸事。当时上海学界,朱大可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 然而,大概由于一生远离官场、性喜淡泊宁静的缘故吧,大可先生在文化教育界之外的大众社会,尤其是解放后,竟不为世人所闻,加上他所钻研的国学寓意深邃,阳春白雪,绝非一般人所能问津,名气当然远不如雅俗共赏、自号“下里巴人”的画家张大千及“补白大王”郑逸梅了。 其实,大可与大千二人,早年都拜在杰出书画家、学者曾熙(1861—1930年,号农髯)门下受业、学习诗文与书画,是情谊甚笃的同门师兄弟。大可尤精文字学,而大千的绘画天赋更是早露头角。二人同窗多年,互相敬重,作画题诗,自是相互辉映,相映成趣。设若没有相当的学问,张大千何等人物,岂能与之为伍? 3、毕生任教,潜研国学 大可少时负笈南京农学堂,毕业后,先后在上海务本女中、爱群女中、正风文学院、正始中学、育才中学、大经中学、比乐中学、南通学院及上海无锡国学专科学院等多所院校任教,主讲国文、诗学、历史等,开始致力国学研究。1949年后,与老友施蛰存(1905—2003)同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1958年退休。 无锡国学专修学院,由唐文治(1865—1954)等人创办于1920年,先后聘请朱大可、王遽常、夏承焘、胡朴安、吕思勉、周予同、周谷城、钱仲联、胡士莹、赵景深、蔡尚思、黄云眉、胡曲园、陆颂襄、顾佛影等知名教授、学者任教。范敬宜先生回忆母校说:“这里集中了当时上海文史哲方面最著名的教授、专家,……可谓名流荟萃。即使在当年上海第一流的大学里,这种情况也是绝无仅有的。”(范敬宜《校长的人格魅力》)。 1940年秋,大可先生在该校讲授 “经今古文研究”、“经学通论”、“书法学”、“诗词学”和基本国文等课程。某次师生座谈会上,先生用他早年应考本校而落榜的事例勉励学生刻苦学习,不料在场的老校长唐文治先生立即致歉说:“昔人谓‘试官无目’,何况本人本属瞽叟(唐先生几乎双目失明),幸先生谅之。考试虽能选拔一般人才,而未必能得真才。入选者究属少数,向隅者多。采用考试,不得已也。然而,自学很不容易。……为学须有师承,更需勤奋,食古而不泥古,有师承而不囿于师说。诸生闻朱先生之言,可以悟为学之途,应知自勉。”(见黄汉文《记唐文治先生》)唐先生年长大可33岁,又是校长,当众能为晚辈道歉,其尊师重道之风,令人感动,而大可先生毕竟怀有不世之才。 先生一生博览群书,勤于治学。郑逸梅纪云:“大可富藏书,客堂贮书,卧室贮书,连厕所亦列有书架,上厕时可随意取阅”。先生精诗词,善书法,而用功最深,莫过于金石、古文字研究。其于古文字源流辨识和对金石、易学之研究,融经学、小学、训诂、辞章于一体,迈越前人,创见尤多,而不囿于旧说。先生自谓:“独居斗室,与金石为伴,实不孤寂,廿多年来,沉浸于甲金文、石鼓文之探索,参之以清以来考古学家之著述,乐在其中,并不岑寂。”早年著作散见于《东方杂志》等刊物。抗战到解放前夕,先生闭门钻研国学,益臻宏博。建国后,更是专心治学。 1935年正月,大可先生研究小学之著作《古籀蒙求》石印本出版。此书由谢玉岑封面题签,黄宾虹为内页题签,朱其石手书付刻。是书“节录各家考释,益以作者之见。当工具书缺乏之时,颇有益于学子。”(见朱夏《莲垞遗著述略》) 朱先生另一部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重要专著是《说文匡谬》,其纠误匡谬说文所涉四百余字,字字作了新证考解,特别断言“十干”皆取象于兵器,“十二支”则取义于动物,很有见地。同时,著有《石鼓文集释》,将存世传本互相对照,研究考证,对于王国维、马叙伦,郭沫若、马衡等不同诠说,旁涉相关经子著作,分别作确切论解,可谓言之有据,持之有故。 先生勤于著述,一生撰写了多种研究国学和诗词、书论著述,人称“著作等身”,并不为过,其已出版的有古文字考释专著《古籀蒙求》、《说文匡谬》、《石鼓文集释》、《周易复古编》等,朱夏、严重敏又将此四书合为《莲垞古文字考释集》出版;1955年11月,上海春明出版社刊印了先生的《历代小简》;两年后,上海文化出版社又出版了本文开头提到的《新注唐诗三百首》等著作。后来,严重敏编辑出版了朱大可、朱夏《父子诗词选集》。 此外,先生身后遗著充盈数箧,粗略统计尚有《尚书义疏》、《易经注》(另见《析疑录》及《易解》之名)、《宋诗研究》、《诗坛纪旧》、《耽寂宧兰亭考》、《耽寂宦自选集》及《集外集》、《耽寂宧诗说》、《论印绝句二十四首》、《论书绝句二十七首》(又名《墨池集》)、《新论书绝句百首》、《鸳鸯湖棹歌怀人绝句二百首》、《补和鸳鸯湖棹歌二十六首》、《蝉声集》、《集陶诗》、《金陵诗》、《中风集》、《风生云楼随笔》等著作,均未见付梓而几近淹没。 4、一代诗宗,大音希声 大可先生以诗鸣世,为民国以来杰出诗人。儿媳严重敏教授《〈朱大可、朱夏父子诗词选集〉后记》追忆说:“先翁朱大可,自幼即善诗,年未二十,已崭露头角,佳作《消寒》等编入陈石遗精选之《近代诗钞》(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录咸丰至民国初年369位诗人旧体诗佳作),为当时收录自晚清以来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陈石遗所著《石遗室诗话》,又入选评定大可的三篇佳作,为人所传诵。时,先生诗名不胫而走,名篇佳句,广为传诵。陈鹤柴(1864—1943年)在《静照轩诗话》中赞叹曰:“朱十(即朱彝尊,1629—1709年)以后,复见此才”;清末词宗朱古微亦颇器重,更赠以“莲垞”之号,以莲垞与竹垞(朱彝尊号,同为秀水人氏)相比拟。 但先生永不自满,其诗名见著之后,尚拜曾熙、朱古微、陈石遗、郑孝胥(1860-1938)等大家为师,并长期与之过从酬唱,切磋诗文、书法,学问终过乃师。 1928年秋,大可先生与朱古微等名流十人几度盛游嘉兴南湖,每到朱庵赏桂,皆有诗词画作。先生留下名作《桂香枝·朱庵访桂》一首: 归来怀抱,趁枫叶苇花,湖上秋早。闻得木犀香未,禅心易恼。伽蓝零落钟鱼冷,賸团栾桂之树好。祗园劫后,黄金布地,倩何人扫? 且莫话淮南文藻,算阅尽兴亡,一般草草。当日词流醉处,凭谁指道?黄絁人去经年事,絮斜阳白头衰媪。不堪攀取,临风笑我,鬓丝欲老! 两年后——1930年仲秋,先生偕沪上鸣社俊彦,重游朱庵赏桂,再作《庚午秋日偕鸣社诸君同游朱庵》七绝四首: 殿宇荒凉香火空,却留双桂镇西风。 两朝何限沧桑事,都在花开花落中。 年来耆旧苦凋零,载酒何人眼更青。 喜得芗林居士在,霜天一为叩禅扃。 故家休问碧漪坊,乔木难寻绿雨庄。 历尽人间兵火劫,余生端合伴空王。 复社风流故不殊,南湖修禊又成图。 题诗问讯蓝田叔,添画荒庵一角无。 年方十岁的长子“小可(朱夏)方在髫龄,家学渊源,嗜诗特甚。胜日从游,出语惊人。其和老可(大可)……不同凡响”。(苏渊雷《耽寂宧诗序》)朱夏和父诗四首: 岸柳初黄汀蓼红,南湖八月正秋风。 看花又报朱庵好,柔橹声声烟水中。 两树连蜷台桂古,一龛明灭佛灯青。 荒庵也自饶佳趣,岁岁花开户不扃。 鸦翻夕照雁衔霜,君一犹存旧日庄。 欲拟小山招隐赋,只怜好客欠淮王。 年年修禊记鸳湖,访桂朱庵又作图。 试问青城老画手,攀枝人是不才无? 岂料36年后——1966年夏,文革开始,朱庵那两棵明清两朝“都在花开花落中”的高大台桂被毁!先生闻讯,痛心伤怀,作《朱庵台桂被斫有悼》: 秋老南湖放棹迟,木樨香好共闻知。 两棵前代听经树,一卷小山招隐诗。 几度烽烟皆获免,者番斤斧竟难支。 嗟余老抱鴒原痛,那不横添泪几丝。 不平则鸣。那些兵荒马乱、胡作非为的年代,往往最能激发出诗人的惊世杰作。这几篇绝妙咏桂诗词,写尽人间沧桑,读来意味深长。先生一代诗词高手,其功力之深厚,自是鲜有匹敌。 大可先生不仅工诗,亦雅爱联语,善制长联,不惑之年尝自云:“余二十年前又好读诗,曾集少陵、昌黎、东坡、放翁诸大家诗句为联,积纸盈箧,不下千副。嗣读前贤集联之作,英雄所见,往往略同,悔而弃之,不复示人。”(见《蒲石居联话三续》)而他自己更是创作了大量传世名联。 早在1916年,十八岁的大可先生曾从晚清词人朱古微学联,后来先生回忆说:“余三十年前喜治骈文,张天如所辑之《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常置案头。籍诵之余,集为联语,得二百余副,自题卷首曰《椀鞠续录》,窃自附于家强村(朱古微)《椀鞠录》之后焉。”(见《蒲石居联语三续》)三十年代,大可在正始中学教书,曾向学生讲解对联,又曾在《永安月刊》上发表《蒲石居联话》,惜《椀鞠续录》与《蒲石居联话》以后未能结集出版,但在前人笔记、谱录中多有保存,其中以哀悼师友、亲属的挽联为多。其语言精粹,对仗工稳,切人切事,饱含哀思。 先生平生作诗无数,一生清虚淡泊,身心自在,妙悟言诗,览古写怀,座上皆为名士鸿儒。其有《诗坛纪旧》一书,自纪平素所交往的师友事迹,既属诗话,又类笔记,满纸情极,诗味存真,读来饶有风趣。 先生晚年自跋《眈寂宧自选诗与集外集诗存》云:“余幼即好诗,老而弥笃。平生所作,不下三千首,再三删削,止存什一之数,手写数本,分贻儿孙。”读之感慨不已! 严重敏补充道:先生“晚年更肆力于诗,以深厚的功力,抒淡远的感情,在源远流长的旧体诗中自成一家。先翁一生诗作三千余首,几经筛选,以楷书缮写成集《耽寂宧诗》,集中多有国内外名家唱酬之作。”(严重敏《〈朱大可、朱夏父子诗词选集〉后记》)。于斯可见,朱先生作为杰出诗人的分量! 《老子》曰:“大音希声。”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朱大可先生以诗鸣世,为民国一代诗杰,然如今却“听之不闻名”。一个重要原因恐怕是在我们这个快餐文化时代,能够读懂朱先生深邃诗文的人早已寥若晨星,尽管我们一直在高喊“继承祖国优秀传统文化”。 5、擅长书法,精研书论 书法是大可先生的又一强项。先生自谓从髫年起即习书法,尤钟情于王右军《兰亭序》,所作行楷,摈碑体之矫揉,脱帖书之软熟,自有风骨神韵。晚年专作古籀(大篆),兼谨严秀拔之长,精极一时,为人所重。 先生遗稿《兰亭考》谓:“古今书家以右军为第一,右军法书以《兰亭》为第一,此前贤之定论也。独恨茧纸真迹已入昭陵,后世珍藏皆唐模宋拓而已。余自髫龄,即耽此帖,每见异本,辄临数过。”可见用功之勤。 先生于书法不仅用功勤谨,艺术上更是自觉追求。尝自谓有“三不想”:无理不想,无法不想,无趣不想。其作书谨严不苟,或询之,曰:作书谨严不苟者,辄享大年,古人如此,今人亦不例外。其作品之学理、章法、情趣,正来自这位艺术大家的自觉操守。 大可先生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作为书法大家、学者,先生绝非仅仅提笔写字而已,而是理论指导实践,深刻领悟前人经验得失,精研书法理论,一生留下许多书论之作。如初著《论书绝句二十七首》,以诗评论三代古碑至清代包世臣(1775—1855年)等著名书家及其作品,继之则为《新论书绝句百首》,系统评论清末民初书法名家,篇篇富有见地。此外,还有《论印绝句二十四首》,则专论篆刻治印之艺,可见先生猎涉之广。 郑逸梅在《艺林散叶荟编》中记述说:“大可论书法,谓工俗不如拙雅,盖工可于字中求之,而雅非曾读破万卷书不办。袁子才自云拙于书者,然其所书,风神简远,如魏晋间人。邓石如世所推为大家,一生精力,皆致力于书,然读书不多,终有子路行行之概,乃雅与俗之分也。”先生所论之精当,于此可见一斑。
6、爱国情怀,丹心耿耿 大可先生1918年离开家乡嘉兴,寓居上海,直到逝世,未曾远游。旧中国多灾多难,上海的社会情况更是诡谲复杂。朱大可先生身处此时此境,临危不惊,一生执教,淡泊明志,屡辞征召,拒绝做官,也不攀附于人。抗战初期,曾多次拒绝日伪邀请他出任“文化部”高官等种种压力和诱惑,坚贞自守,不惜失业家居。后又坚辞伪中央大学文学院教授之聘,其品行之高洁与当时那些失节附逆文人,判若云泥。 值得大书的是,朱先生是一位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诗人,抗战期间,曾写下《倭难纪事诗》、《双枪女将行》等许多壮怀激烈的诗篇。 例如,民国福建革命先烈陈某,四十而亡,大可先生撰挽联云:“是真一世之雄,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何必千金为寿,左手持螯,右手把酒杯。”这副挽联,句句用典,大气磅礴,写出了革命先烈文武双全、一世英才。 1937年8月,国民革命军空军飞行员阎海文(1916—1937)对日作战时,战机中弹着火。阎海文跳伞后落入敌阵,只身与数十名日军士兵拼杀,继而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殉国。大可先生闻报,立即作《飞将军歌》,热情讴歌: “飞将军,从天来。将军控机如控马,超腾倏忽生风雷。左投一弹,天崩地塌;右投一枪,神号鬼泣。咄咄尔倭奴,入寇无时无。狼奔豕突亦何用,会看血肉糜道途。吁磋乎,将军之弹投未定,将军之机忽已损。耸身一跃下苍穹,不幸乃在敌阵中。一枪杀一敌,九枪九命半。留取最后珠,当头奋一击。诘朝四海播新闻,流涕争说飞将军。飞将军,伊何人?阎氏之子名海文。” 一个月后,日本侵略军向上海宝山发起猛攻,守卫宝山的姚子青(1909-1937)将军,率领500余名官兵与敌人激战数日,最后壮烈殉国。大可先生再次饱蘸笔墨,写下《哀姚子青将军》一诗: 孤城斗大屹江东,要策平任第一功。 百道云梯从直上,千门火炮尽横攻。 死能为厉心何壮,生不封侯气自雄。 咫足陈公祠庙在,待濡椽笔署双忠。 1949年,新中国建立,“王师北定中原日”,先生意兴盎然。是年十月十七日,殊逢文化名流集会纪念陆放翁诞辰825周年,先生即席赋长诗,慷慨而歌:“却将一事告吾翁,中国居然有完土。”喜见统一,爱国情怀,溢于言表。 尽管极左的年代,知识分子处境极其艰难,但大可先生像东坡居士一样,依然保持乐观向上的处世态度。1976年10月,先生忽患中风,仍于病中不废吟哦,三个月中,“得(诗)七八十首,命之曰《中风集》”(《中风集·弁言》)。于斯可见先生之才情和为人之达观。 一代学人朱大可先生,多才多艺,文满天下,如今却被深深遗忘,声名还不如眼下唱“二人转”的三流艺人。此非大可先生之悲哀,乃是势利的时代之悲哀! 2015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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