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作为中国古代文艺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在六朝时期即已形成。刘勰的《文心雕龙》对此做了专门的讨论,并独立成立篇。
借用《庄子,让王》中的话——“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用于指明“神思”的本意是指人心可以突破眼前景物之局限,而达于高远之境界,故云“文之思也,其神远矣。”艺术之构思不是做当前景物之奴隶,而是神思。我们在此引述其中的两段文字: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知道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在我们看来,全篇讲神思为这几句最为精当。所谓神思通俗地讲起来就是艺术想象。艺术想象与通常的想象不一样,人们通常发挥想象力是形成一种联想,而由一物念及它物。这种联想始终停留于具体物质上,是由此物而达彼物。在这样的联想中,没有“神”在其中。
《文心雕龙》用“神思”这个概念准确区分了工匠和艺术家。工匠也需要构思,但工匠的构思用力所向,与艺术构思的用力所向不一样。工匠要制造出工艺品来,凡工艺品,必有特定的功用,因此从属于一个概念,所以工匠的构思其实就是为一种概念赋形。
艺术创作不是为概念赋形,而是把对生存情感的再体验凝聚在外物的形象上,所以说“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是艺术构思与工匠构思之间的区别。
“神”是什么?就是生存体验之再体验。生存体验起至实际情境又超越实际情境。所谓“心存魏阙”是指心达到“超越性存在”。但“超越性存在”不可琢磨不是实际的事物,而艺术作品又必须是可琢磨的物性存在。因此如何在物性存在上安顿生存情感之再体验呢?或者说如何安顿神呢?这正是神思之所向。
我们前面曾阐发的一个概念“内在视域”,已知区别于作品的“外在视域”。作品的外在视域是有形的,如山水画上的山和水是有形的。当神思起来时,因其“与物游”,自然是“万涂竞萌”,各种有形物象随着想象蜂拥而至,一开始必令艺术家无从措其手足。然而因为神思是艺术的想象,其方向不是有形之物象,而是神之安顿。所以艺术家就去把有形的物象作为是“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的材料,即用有形的物象去造出无形和虚位来。无形和虚位是什么?并非玄而又玄的东西,它正是“内在视域”,它是神的居所。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文艺思想对于构造作品的内在视域,不仅早就有了自觉而且予以高度的重视,以“虚位无形”而说之。
《文心雕龙》表达了我们民族审美经验的境界,其内容和概念不能简单类比于西方近现代美学理论的概念。当它用神思来指认艺术创作的本质是构成“虚位无形”时,显然并没有说艺术创作是一个把已经获得的理念,置入某种感性形象过程。
若我们进一步追问:神思之动力来自哪里?《文心雕龙神思》篇,亦有其说法,就在篇末的赞辞之中“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这是拈出“情变”两字。
我们每每惊叹于某些艺术家创造性的想象力,说它们美妙绝伦。艺术作品的独创性,以刘勰的话来说,乃是“神用象通”的结果。而“神用象通”,又从作者的“情变”当中孕育而成。何谓“情变”?以我们的理解单指情感的升华,既有日常感情而达到具有超越性的生存情感。
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是对先前作品的模仿,而是有着感人的独创性。我们会惊叹于产生了这种独创性的艺术想象力。但这种想象的动力是什么呢?刘勰在《文心雕龙》当中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艺术家是如此看世界的,他不脱离情感的看世界。创造性的想象力来源于情感的深沉与澎湃,并非出自技巧的高明。某人即使有技巧上的天赋和积累,若无情感的力量,他仍会于创作之时搜索枯肠。
唐代诗人岑参有这样的诗句,写边塞风雪的场景:“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诗句令我们感慨其想象的美妙。若再想一想,岑参为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呢?不能不说,是边塞生活赋予了他极其深刻的情感体验。诗人在塞外经历戎马生涯,身处与江南迥异的严峻自然环境,对祖国南方的思念,与在军旅生涯当中的豪迈一起结合在一起,长久的积累成就了一种深沉的情感,以致在看到大雪纷飞,厚积于树丫之上时,其慷慨的诗句就几乎脱口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若无深刻的情感,如何能得如此呢?
巧妙的艺术构思并不依赖于技巧上的别出心裁,而是来自于艺术家深广的情操。所以在艺术家艺术天才这一概念之中,首先的内涵就是神思。
艺术家的生存情感是对超越性存在的领会,故“其思有神”。我们平时或许也多愁善感,若这多愁善感只是拘泥于情感本身的对象性内容的话,那么愁也罢感也罢,是不能成为艺术的养料、神思的基础的。
一个文学家可以写出人生面面观,可以写出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生生活。当文学家不可能亲身体验社会上各色人的生活。红楼梦写了500多个人物分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有着不同的人生境遇,不同的生活感受,却都在曹雪芹一人的笔下写出来。曹雪芹不可能经历人生那么多方面,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遭遇。一个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生活范围总是有局限的,不过这并不能妨碍他去理解,去领悟广泛的人生。只有他实在地置身于生活之中,并且为着生活所牵扯,谈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谋取生计,或为功名而奔波或经历穷困贵贱的变化,其性灵必备触动,凭其性灵之想象力,必可以推己及人与他人之境遇,感同身受,甚而至于细致入微,更为深切。盖因人性的相通。
人类情感中本有普遍的超越性要素,这些要素是真理的发生之所,而艺术天才的神思恰是充当了感悟和表达原始真理的器官,这使他们成为人类生活及其时代最敏锐的感受器。
这类作为艺术天才的人类个体,自古即有。在原始社会共同体中,这些个体就是巫术活动的执掌者,以及那些无名的艺术匠人。尽管他们的生活范围实际上非常狭窄,却能够从具体的生活感受出发,感悟于天人之际会。因此我们强调人类生存情感中本有超越性存在,并以此来理解“神思”之来历。
艺术天才虽是天才,要形成神思仍需付出生活苦难的代价。他既要处在与实际生活的利害冲突与种种磨砺之中,却又能够超然物外,不操心和执着于利害得失之分别。如此,他才能把具体的生活感受上升为对人类处境之真相和意义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