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苏、李数篇，老杜奉为吾师，不朽之作，不必务多也。杨诚斋积至二万余，周益公如之。以多为贵，无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简金，几于无金可简，亦安用多为哉？

尘与沙

宋诗中如卷帘通燕子，识竹护鸡孙。为护猫头笋，因织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涌帝青。远近笋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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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中如：卷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笋，因织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涌帝青。、远近笋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皆卑卑者。至若见江鱼须恸哭，此中曾有屈原魂。，则怪矣。脚跟头上两青天。、月子湾湾照九洲。，则俚矣。学宋人者，并无宋人学问，而但求工对偶之间，如木上座、竹夫人、赵盾日、展禽风之类，曲摹里巷之语，舍大声而爱折楊、皇荂，宜识者之不欲观也。扩清俗谛，以求大方，斯真宋诗出矣。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何工于着景也！客逰儿废学，身拙妇持家。何工于言情也！此种何尝不是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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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用脩负高明伉爽之才，沈愽绝丽之学，随物赋形，空所依傍。读宿金沙江、锦津舟中诸篇，令人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办。

尘与沙

五言非用脩所长，过于秾丽，转落凡近也。同时有薛采君（蕙），稍后有高子业（叔嗣），并以冲淡为宗，五言古风，独饶高韵。后华子潜（宗）、希韦、柳之风、四皇甫（冲、孝、汸、濓）仰三谢之体，虽未穿溟涬，而氛垢已离，正、嘉之际称尔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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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色，难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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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意过深，用气过厉，揉藻过秾，亦是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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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阵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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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主浑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厉，惟恐其藏，究之恐其露者味而弥旨，恐其藏者尽而无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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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韵脚，如大厦之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故有看去极平，而断难更移者，安稳故也。安稳者，牢之谓也。杜诗：悬崖置屋牢。可悟韵脚之法。

尘与沙

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中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腐之为病，填词者每知之，纤之为病，作诗者未必尽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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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于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首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杂乱不可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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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于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首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杂乱不可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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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虚谷瀛奎律髄，去取点评，多近凡庸，特便于时下捉刀人耳。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汩没灵台，后难洗涤。昔康昆仑学琵琶，段师令其十年不近乐器，洗尽邪杂，方许受教。作诗家毋误入路头，为康昆仑之续也。

尘与沙

唐时五言，以试士，七言以应制。限制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摸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也。钱起湘灵鼓瑟，王维奉和圣制雨中春望外，杰作寥寥，略观可矣。

尘与沙

曹子健弃妇诗，笔妙何减长门？然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古人虽有之，不得引以为口实。

尘与沙

今人负恩为辜负，按：辜，罪也，绝非此意。少陵：孤负沧州愿，昌黎：孤负平生志，义山：印书孤志业之类，无用辜者，又李陵答苏武书，有：孤负陵心、陵虽孤恩之句，更在唐人之前。

尘与沙

春酒堂诗话（周容）：杜牧之咏（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今古传颂，容少时，大人尝指示曰：此牧之设词也，死案活翻。及容稍知作诗，复指示曰：如此诗必不可学，恐人轻薄耳，何苦以先贤闺阁，簸弄笔墨。又云：李建勋（宫词）却羡落花春不管，御沟流得到人间。此之谓不识廉耻。于鳞选诗甚严，而取此何也？慎之！

尘与沙

岳忠武诗词极佳，盖缘性情过人故也。然人但传其送北伐、潭水、松风句及满江红调耳，所遗必多。忆癸卯春，于张子渐家见忠武真迹，用笔有法。书过涂山作，结云：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署名一字。诗旨含蓄无限，惜忘前二句。而子渐为古人已七年矣。呜乎。

尘与沙

诗不审章而论句，遂趋中晚。然少陵章法，又须求其不可测处，否则如丞相祠堂，诸葛大名诸篇，为宋人师承，涉于议论，失诗本色，嗟乎。既免中晚之卑，又免宋人之横，吾于近代中，将取取谁氏而与言诗乎？

尘与沙

国朝诗话：短章易于有趣，难于有势。永城李公容斋天馥晓猎诗：晓猎城西好，高风野帐开。红尘不断处，一骑臂鹰来。势如千百言，可见大方手笔。又偶忆巢湖诗：巢湖又别误华簪，湖上青山梦里酣。三月鲥鱼九月橘，令人那不忆江南。第三句使后人于莼鲈之外，更添诗料矣。

尘与沙

诗景有虚有实，若虚实之间，不必常有此，却自应有此，惟高手自然写出，新颖可喜。钱虞山春风蕴藉养花天，田山姜衣上新泥燕子来，李武曾故人船到月当门，施愚山寒禽日暖作春啼，皆臻妙境。可为初学举隅。

尘与沙

作诗贵有达识，严陵钓台诗，往往说成千古人品只有隐逸，甚而揶揄光武，菲薄云台，尤可哂也。辽阳苏小眉良嗣七言古诗结云：试想羊裘老子非熊翁，显隐虽殊道则同，丈夫遭遇各有命，何事拘牵形迹中。最为豁达。

尘与沙

诗家连篇歌咏，须意思错综，章法连贯，分则自为一章，合则统如一章。又有行乎不得不行之情寄托其间，在作者方非夸斗，在读者不厌留连。否则才虽富，句虽佳，总未免平原才多之患，风雅遗则，转于是衰矣。稽诸前哲，古体则十九首，阮嗣宗咏怀，陈伯玉感遇，李太白古风，近体则杜少陵秋兴，人人脍炙，稍有訾议者，必嗤其妄，作者原自不苟也。虞山以下，非独多篇，且频叠韵，瑕瑜究不相掩。

尘与沙

集句之端，始于石曼卿、王半山，后人由句而首，由近体而古，以化去痕迹，尤见精彩为工。联句之格，纵于斗鸡、石鼎，以功力悉敌，气脉不断为工，竹垞集中，俱擅其胜。

尘与沙

诗题至无可翻新，可以不作，作必挽以深厚，愈新愈尖，愈尖愈薄，不成雅响。如咏明妃，其一也。柏乡相公二绝，独浑成。诗云：深宫不见君王面，命薄何由怨画师。时上龙堆听晓角，高鸿阵阵过焉支。

尘与沙

诗不论何派，情韵总不可离，离则非纤人即伧父也。姑举所见近体句如：孙子长永祚：一身多病尤为客，二月连阴不见春。丁野鹤耀亢：异域相逢俱万里，名山小别即千年。韩石耕：一帘细雨尤飞燕，几日残花又送春。周子俶肇：十年世事全萍梗，四海交情半鬓丝。黄庭表与坚：王宫灭没馀抔土，霸为消沉付夕阳。许九日旭：白门柳色千条雨，皖口山形二月春。此种情韵，堪鼓吹诸巨公。

尘与沙

诗家恶剿袭，不忌脱胎。张虞山养重：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脱寒雨连江夜入吴意也，妙笔顿觉生新。

尘与沙

登眺古迹，须自抒怀抱，若限定公家言，必无好诗。

尘与沙

渔洋生自世家，青年科第，目睹遗老渐就衰谢。顺治、康熙之际，正声辅奏，王、李流弊亢而浮，钟、谭流弊僻而细，犹有存者。慨然以风雅自任，天资学力又皆秀绝，操王、孟宗旨，陶铸天下士。士被吹嘘者，大抵务为冲淡蕴藉，虽历久亦有蹊径，要无俗氛入其坛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