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天下。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尘与沙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知，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予尝箴一名士云：吟诗羞作野才子，行己惭为小丈夫。

尘与沙

用典一也，有宜近体者，有宜古体者，有古近体俱宜者，有近古体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典，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或称予诗云：专写性情，不得已而适逢典故，不分门户，乃无心而自合唐音。虽有不及，不敢不勉。

尘与沙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

尘与沙

人莫不有五官四体，何男夸宋玉，女称西施？昌黎答刘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华贵也。圣如舜、尧，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披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

尘与沙

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四大家，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问其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尘与沙

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谈。余爱其言，毎做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谈不能人人领解。朱子曰：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缺精思故也。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诗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诗须传五百年后，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知，五日难传，何由传至五百年耶？

尘与沙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像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当天魔献舞，雨花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

尘与沙

诗人爱管闲事，越没要紧则越佳。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陈方伯德荣七夕诗云：笑问牛郎与织女，是谁先过鹊桥来？杨铁崖柳花诗云：飞入画楼花几点，不知杨柳在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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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竹君学士曰：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性情厚者，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词深而意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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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写客情者，昔人诗，如：别因相见近，转致久无书。近乡心更切，不敢问来人。善写别情者如：可怜高处望，尤见故人车。相看尚未远，不敢遽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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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有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继之。宋有杨城斋，元有萨天赐，明有高青丘，而本朝惟黄梓田乎？

尘与沙

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疏注如书阆，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滔井匿，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今之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尤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也。能吟诗词，而不愽通经史者，尤之有园榭，而无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废。

尘与沙

;谈龙录（赵执信）
唐贤学诗，類有师承，非如后人第凭意见。窃尝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陆鲁望之叙张祐处士也，曰：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轻薄之流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读乐府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讲讽怨谲，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观此可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领亦略可窥矣。

尘与沙

声病兴而诗有畦町，然古今体之分，成于沈宋。开元天宝间或未之尊也，大历以还，其途判然，不复相入。由宋迄元，相承无改。胜国士大夫，浸多不知者。不知者多，则知者贵矣。今则悍然不信，其不信也，由不明于分之之时。又见齐梁体与古今体相乱，而不知其别为一格也。常熟钱木庵良择，推本冯氏，著唐音审体一书，原委井然，可以采，名流问辨咸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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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礼义之说近乎方严，是与温柔敦厚相妨也。余曰：诗固有有其礼义也，今夫喜者不可为泣涕，悲者不可为欢笑，此礼义也。富贵者不可语寒陋，贫贱者不可语侈大。推而论之，无非礼义也。其细焉者，文字必相从顺，意兴必相附属，亦礼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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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金史文艺传，真定周昂德卿之言曰：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能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能得首肯。又曰：文以章为主，以言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今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及役其主。虽极词语之工，而岂文之正哉？

尘与沙

汉诗总说：
汉人诗未有无可为而作者，如垓下歌，舂歌，幽歌，悲愁歌，白头吟，皆到发愤处为诗，所以成绝调。亦不论其词之工拙，而自足感人。后人绝命多不工，何也？只为杀身成仁误耳。

尘与沙

世之说汉诗者，好取其诗，牵合本传，曲勘隐微。虽古人托辞写怀，固当以意逆志，然执词指事，多流穿凿。又好举一诗，以为此为君巨而作，此为朋友而作，此被谗而作，此去位而作，亦多拟度，失本诗面目。余说汉诗先去此二病。

尘与沙

四言长短有兮字者，是汉人古体，五言是汉人近体，诗到约以五言，便整齐许多，此语可与知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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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至宋、齐，渐以句求，唐贤乃明下字之法。汉人高古天成，意旨尚且难窥，何况字句？一切圈点概不敢用，亦不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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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学问，极敛约缜栗而万物不能过。周诗敛约之至，缜栗之至，唯汉诗尚存此气味，所以百世不逮。晋、宋渐入于文，渐取清雅，言之文，实诗之衰也。后世有志复古，不深入汉人壁垒，犹入室而不由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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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东风摇百草，秋草淒以绿，已逗六朝门径。又有耑取古欢，新心等字以为生别。不知古诗浑浑浩浩，纯是元气结成，若以字句求之，纯是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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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华山人诗话：诗到极胜，非第不求人解，亦并不求己解。岂己真不解耶？非解所能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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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堇氏言：昔人以太白比仙，摩诘比佛，少陵比圣。吾谓仙、佛、圣尤许人学步，惟渊明诗如浑沌元气，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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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 资禀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处，非其学力心力所能到，若天为引其心力，助其学力。千载而下，读其诗只得归之无可思议。即其自为之时，恐未必一准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则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直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于无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无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之大分判处。

尘与沙

或曰：三百篇直抒性情，无一不佳，请问当日诗人，所读何书？余谓不然，不读书必不能有此。古今人性情皆同，惟其薰染不同，故文字亦不同。少时闻田歌曰：谢豹花香满山红，癞头娘子嫁老公。原其情所发，即是周南桃夭之诗。一文一俚，难可里计，由其有无书味薰蒸故耳。

尘与沙

舍高古而就卑浅，期在明显，于文气自然条达。弃卑近而就高古，期在幽奥，于文气须防断塞。

尘与沙

唐人落日诗，有古道少行人，秋风动禾黍之句，使易其题，为晚步，为郊行，便不大佳。因题是落日，遂觉神希味永，玩索不尽。古人制题之妙，后来有几辈省得？

尘与沙

思王弃妇诗，颠倒错杂，随触而生，无语不转，无意不佳，与灵均同一衷悃，故其构思着笔，不期似而适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