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九日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

来看看古人是如何读诗的。

杨诚斋云，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特入句就字字属对，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雨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起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若非笔力拔山，不至如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末联意尤为深长。

此是诗中人解诗耳，不着一句章法，章法已自见。解诗须对背景及掌故捻熟，不然望文生义，难免不似今人解诗焚琴煮鹤，令人哑然失笑。

尘与沙

新月

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瑶溪集云，诗之有六义，后世赋别为一大文，而比少兴多。诗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时能兼之。如新月诗，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谓位不正，德不充，风之事也。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谓才升即隐，似当日之事。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河汉是矣，而关山自凄然，有所感兴也。庭前有白露，露乃天之恩泽，雅之事也。暗满菊花团，谓天之泽止及于庭前之菊，其成功之小亦如此，颂之事也。说者谓杜子美作此诗，盖指当时肃宗事也。

可见解古人事须知古人诗路，以六义能解自是一途。

尘与沙

羌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漂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诚斋云，子美羌村诗读之真有一倡三叹之声。

冷斋诗话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言更相秉烛照之，恐尚是梦也。更字当作平声读，若作侧声读，则失其意矣。

尘与沙

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洪容斋云，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之所能企及也。
西山巜文章正宗》云，一篇之妙，在于落句，黄鲁直深达诗旨，其书酺堂寺书堂诗曰，小黠大痴螗捕蝉，有馀不足䕫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可与言诗者当自解也。
师厚云，天下之利害，当权轻重。除寇则劳民，爱民则養寇。与其养寇，孰若劳民。与其食虫，孰若存鸡。

巜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水仙花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亦是此意。

尘与沙

李太白

朱文公云，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

李阳冰李翰林集序云，太白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天仙之辞。三代以下，风，骚以后，驱驰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也。

黄山谷云，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瞑暗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

尘与沙

答山中俗人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杨诚斋云，此太白诗体也。

许彦周诗话云，贺知章呼太白谪仙人，余观此诗，窃信之矣。

尘与沙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花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请客尝，压酒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真太白妙处，当潜心焉。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得此眼目，方可以入道也。

诗话云，前辈谓好句须要好字，如太白诗吴姬压酒请客尝，可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如此，工在压字。

尘与沙

答万季埜诗问（清．冯班）

问，今人忽尚宋诗如何？答，为此说者其人极负重名，而实是清秀李于鳞，无得于唐。唐诗如父母然，岂有能识父母然更认他人者乎？宋之最著者苏、黄，全失唐人一唱三叹之致，况陆放翁辈乎。但有偶然撞着者，如明道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忠厚和平，不灭义山之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矣。唐人大率如此，宋诗鲜也。

唐人作诗，自述己意，不必求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说好。宋人皆欲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说好，故不相入。然宋诗亦非一种，如梅圣俞却有古诗意，陈去非得少陵实落处。不知今世学宋诗者宗尚谁人也？子瞻，鲁直，放翁，一泻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诗也。

尘与沙

又问，唐诗亦有直遂者，何独以咎宋人？答曰，世间龙蛇混杂，诚是淆讹公案也。七律自沈宋以至温李，全在起承转合规矩之中。唯少陵一气直下，如古风然，乃是别调。白传得其直遂，而失其气，昭谏益甚。宋自永叔之后，竟以为诗道当然，谬引少陵以为据，而不知少陵婉折者甚多。不可屈古人以遂非也。且唐人直遂者亦非止少陵，皆少分如是，非诗道悠柔敦厚之旨亦然，唯一叹耳。

尘与沙

古诗如古文，其布局千变万化。七律颇似八比，首联如起讲，起头。次联如中比，三联如后比，末联如束题。但八比前中后一定，诗可以错综出之，为不同耳。七绝，偏师也，或斗山上，或斗地下，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也。五律气脉须从五古中来，初、盛皆然，中唐鲜矣。明人多以七律馀材成之，是以悉不足观。五绝最易成篇，却难得好。五古须通篇无偶句，汉，魏则然，晋、宋渐有偶句，履霜坚冰，至唐遂成律。

尘与沙

问，诗唯情景，其用处如何？答，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叙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诗叙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有清空如话之说，而少陵如暂住北乡去等，却又全不叙景。在今卑之无甚高论，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寄情于景，如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哀乐之意宛然，斯尽善矣。

尘与沙

诗原

惟有识，则是非明，是非明则取舍定。不但不随世人脚跟，并亦不随古人脚跟。非薄古人为不足学也，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所触而发宣之，必有克肖其自然者，以至文以立极。

譬之学射者，尽其目力臂力，审而后发，苟能百发百中，即不必学古人，而古有后羿，养由基其人者，自然来合我矣。我能是，古人先我而能是，合知我合古人欤，古人合我欤？

尘与沙

本事诗序
诗者，情动于内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着于群书，虽盈橱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衷情。不有发挥，孰明厥意？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犹四始也。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各以其类聚之。亦有独掇其要，不全篇者。咸为小序以引之，殆诸好事。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拙俗鄙俚，亦所不取。闻见非愽，事多厥漏，访于通俗，期复续之。时光启二年十一月，大驾在褒中，前尚书司勋郎中赐紫金鱼袋孟棨序。

尘与沙

诗之亡也，亦亡于好名。没世无称，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窃怪乎好名者，非好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誉之学，得居高而呼者倡誉之，而后从风者群和之，以为得风气。于是风雅笔墨，不求之古人，专求之今人，以为迎合。，

诗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诗之盛也，敦实学以崇虚名，其衰也，媒虚名以网厚实。于是以风雅坛坫为居奇，以交游朋盍为牙事，是非淆而品格滥，诗道杂而多端，而友朋切劘之意，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诗穷而后工，然则诗岂救穷者乎。斯二者，好名实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三不朽，诗亦立言之一，奈何以之为垄断名利之区？

尘与沙

彦周诗话云：诗话者，辨句法，备今古，纪圣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若含讥讽，着过恶，诮纰缪，皆所不取。人之于诗，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强人使同己则不可，以己所见以俟后之人，乌乎而不可哉！

尘与沙

诗壮语易，苦语难，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辨。

燕燕于飞，差迟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勿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

尘与沙

写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词多迂弱。赵昌画黄蜀葵，东坡作诗云：檀心紫成晕，翠叶森有芒。揣模刻骨，造语壮丽，后世莫及。

所以所谓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神气耳。

尘与沙

作诗浅易陃鄙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客言，李杜诗中说马如相马经，有能过之者乎？仆曰，毛诗过之。曰六经固不可拟，然亦未尝仔细说马相态行步也。仆曰，愿熟读之，两骖如舞，此驵语所谓花踏羊行是也，两骖如手，此驵语所谓熟使唤是也。思之，便觉走过掣电倾城知，与神行电迈涉愰惚难为骑耳。

尘与沙

诗概曰，关睢取挚而有别，鹿鸣取食而相呼。凡诗能得此旨，皆应乎风雅者也。

这即所谓发乎情止乎礼。

诗序：风，风也。风以动之。可知风之义至微至远矣。观二南咏歌文王之化，辞意之微远如何！

风体，以微渐而达深远。风化民俗，勾通上下。

变风始柏舟，柏舟与离骚同旨，读之当兼以其人之志与遇焉。

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

这类诗历朝历代滔滔不绝。

雅，颂相通。

尘与沙

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皆附诸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

尘与沙

七言讲音节者，出于汉郊祀诸乐府，罗事实者，出于伯梁诗。七言为五言之慢声，而长短句互用者，则以长句为慢声，以短句为急节。

五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三字与第五字，七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四字与第六字，第五字与第七字，平仄相同则音抝，异则相谐。讲古诗音调者，类多避谐而取抝，然其间盖有天籁，不当只以能抝为古。

善古诗必属雅才。俗意，俗字，俗调苟犯其一，皆古诗之弃也。

蓝林雨

深度好文，学习了。

尘与沙

南濠诗话云，陈厚山曰，陶渊明之诗，切于事实，但不文耳。此言非也。如归园田居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东坡谓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谓类西汉文字。如饮酒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荊公谓诗人以来，无此四句。又如桃花源记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唐子西谓造语简妙。复曰，晋人工造语，而渊明其尤也。后山非无识者，其论陶诗，特见之偶偏，故异于苏黄诸公耳。

以上可见既便会作诗的古人，亦有因偏见而歧见于人者，况今天的不懂诗者乎。

尘与沙

蓝林雨 发表于 2020-8-12 23:07
深度好文，学习了。

多谢雅赏赐教，遥祝文祺。

尘与沙

诗镜总论

凡法妙在转，转入转深，转出转显，转愽转峻，转敷转平。知者谓之至正，不知者谓之至奇，误用者则为怪而已。

诗之所以病者，在于过求之也，过求则真隐而偽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亦为材使，少陵之不真亦为意使，高岑诸人之不真也为习使，元白之不真也为词使，昌黎之不真也为气使。人有外藉以为之使者，则真相隐矣。

尘与沙

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异好详。求其所自，似得于晋人子夜，汉人乐府居多。盛唐人寄趣，在有无之间。可言处常留不尽，又似合于风人之旨。乃知盛唐人地位故优也。

前不启辙，后将何涉？前不示图，后将何摹？诗家惯开门面，前有门面，则后有涂辙矣。不见雅、颂、风、骚，何人拟得？此真人所以无迹，至言所以无声也。

尘与沙

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层。本欲素而巧出之，此中唐人之所以病也。李端园林带雪潜生草，桃李虽春未有花。此语清标绝胜。李嘉佑野棠自发空流水，江燕初归不见人。風味最佳。野棠句常琢，江燕句则真相自然矣。罗隐秋深雾露侵灯下，夜近鱼龙逼岸行。此言当与沈佺期王摩诘折证。

尘与沙

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矣。杜子美云，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余以为深浅俱佳，惟是天然可爱。

书有利涩，诗有难易。难之奇，有曲涧层峦之致。易之妙，有舒云流水之情。王昌龄绝句，难中之难，李青莲歌行，易中之易。难而苦为长吉，易而脱为乐天，则无取矣。总之，人力不与，天致自成，难易两言，都可相忘耳。

尘与沙

石之有棱，水之有折，此处最为可观。人道谓之廉隅，诗道谓之风格。世衰道微，恃此乃能有立。东汉之末，节气辈生。唐之中叶，诗之骨干不顿，此砥世维风之一事也。

专寻好意，不理声格，此中晚唐绝句所以病也。诗不待意，即景自成，意不待寻，兴情即是。王昌龄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龄得之椎练，太白出于自然，然而昌龄之意象深矣。刘禹锡一往深情，寄言无限，随物兴感，往往调笑而成。

尘与沙

诗贵真，诗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间。认真则又死矣。柳子厚过于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赋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㨗也。

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尽言，言必尽兴，然其力足以达之。微之多深着色，乐天多浅着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总皆降格为之，凡意欲其近，体欲其轻，色欲其妍，声欲其脆，此数者格之所由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