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用前人成句入诗词者极多，然必另有意象以点化之，不能用入排偶，或直写偶句也。如欧公长短句曰：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此实别有意象。故坡翁复作长短句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以王摩诘语专归之欧，转见别致。

尘与沙

唐张万顷诗云：洛阳城东伊水西，千花万竹使人迷。台上柳枝临岸低，门前荷叶与桥齐。日暮待君君不见，长风吹雨过前溪。此诗风调之美，直逼齐、梁，后人鲜用其格者。

尘与沙

自来咏雷电之诗，皆壮伟有余，清婉不足，未免狰狞可畏。惟陶公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杜审言日气含残雨，天阴送晩雷，李义山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最耐讽玩。

尘与沙

白石云：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予观储太祝古诗，深、远、清、古则有之矣，独于和字有缺。彼虽自有一种沈奥音节，然终不似陶、韦、王、孟之谐入人心者，殆由强探力索而为之，非其本心所欲出欤？

尘与沙

王敬美曰：作诗者初一命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畏难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能破此一关，神思忽至，种种真象见矣。

尘与沙

昌黎赠东野云，文字觑天巧，此巧字巧字讲得最精，盖作人之道，贵拙不贵巧，作文亦然，然至于天巧，就大巧若拙，非后世之所谓巧也。孟子曰，能与人规矩 不能使人巧，巧从心悟，非洞彻天机者不足语此。若以安排而得，则昌黎所云，规模虽巧何足夸，景趣不远真可惜也。

尘与沙

诗积故实，固是一病。矫之者则又曰诗本性情，予究其所谓性情者，最多不过嘲风月，弄花草耳，其下则叹老嗟穷，志向龌龊。其尤悖理，则荒淫猥琐之语，皆以入诗，非独不引为耻，且曰此吾言情之什。古之所不禁也，此岂性情也哉？吾之所谓性情者，于三百篇取一言，曰惠柔且直而已。此不畏上御，不悔鳏寡之本原也。

尘与沙

老杜云：汝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直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柔惠也。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直也。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二公此类语言，开卷即是，得古诗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诗之误也。性情二字，颇不易言，更勿误认。

尘与沙

予尝谓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古来诗之脱口而成者，当无逾靖节先生，然观其田舍诗题记年，一年只一首，合之他作，一生不过百十余首耳。今人好作诗，一年可扺渊明一生，自以为求盖，不知不苟作乃有盖，常作转有损也。世之好作者多，必不得已，予请进一策焉，只请咏古迹及咏古两种题目为之，此非读书而有实力者不敢操管，即成也不敢轻易示人，如此虽日作一诗，亦能为学识助。舍此而常为之，必为气体所累也。然此惟学子则可，一行作吏，即足觇学识之诗，亦可不作。退之诗云，吏人休报事，公作送春诗。究属戏论耳。

尘与沙

大抵论诗有三要，一曰心术，二曰体气，三曰时运。心术无今古，而体气不能无今古，则时运为之，不可贬也。

尘与沙

体气当为今之古，不必为古之古。为古之古，则效仿形迹而为古之皮毛。为今之古，则辟灵源而为古之苗裔。曹、陶体气虽逊三百，然足为今之古。为今之古，为时运转而不为时运累，即可许其复古。

尘与沙

白桦山人诗说：学古人最难，须以我之学问性情，暗暗与古人较计，所争在神与气，貌袭者不足道也。
阮步兵咏怀诗，有说是本雅，有说是本骚，皆言俏其神也。于此可以悟前人学古之妙。

尘与沙

学古诗最要有力，有力则坚，坚则光焰逼人，读之只觉笔下自有古气，不觉其是学古得来，此方妙手。无力则松，松则筋络散漫，读之兴味素然，只觉其某句是从某处脱来，某字是从某处窃去，此便不佳。

尘与沙

诗到极胜，非第不求人解，亦并不求己解，岂己真不解耶？非所解能解耳。
渊明精劲静细，出以自然，后之诗，惟曲江（张曲江）庶可无愧。作诗如雕工也，深刻易、浅刻难。予每登浮图，同游者往往及半而止，予必穷其巅，始则浩歌，继则大叫，叫之不已，则大哭，哭毕觉胸中猛气始平。但不知所触为何事，岂非少陵所谓翻百忧者耶？

尘与沙

赤堇氏云，读张曲江诗，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又云，曲江若蜘蛛之放游丝，一气倾吐，随风舒卷，自然成态。初视之若绝不经营，再三读之，仍若绝不经营，天工言化，其庶几乎。

尘与沙

揣摩诸先正，要若蜂采众花之蕊，酿而成蜜，方是自己家货。诗家之设色，要加稚子以丹沙词络纬，身体本青色，渐变为朱色。其光彩晶晶然从皮肉内发越于外，不是向外面涂抹上去，方是真色。

尘与沙

太白资禀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处，非其学力心力所能到。若无为引其心力，助其学力。千载而下，读其诗只得归之无可思议，即其自为之时，恐未必一准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则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只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于无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于无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大分判处。

尘与沙

依题阘貼，气必至于庸俗，离题高腾，至每见其超逸。
思王弃妇诗，颠倒错杂，随触而生，无语不转，无意不佳，与灵君同一忠悃，故其构思着笔，不期似而实相似。

尘与沙

能在闲句上、淡句上见力量，能于无字外、无象外摹神味，此真不愧好手。

尘与沙

甚矣读诗之难也！昔时观杜、岑二公慈恩寺塔诗，觉杜不如岑，又数年，觉杜不下于岑。比来细观之，岑只极题中之妙，而杜所包者甚广。凡人平素郁抱，每值登临，辄欲抒写。少陵胸中所积无尽，所历又极高妙，写登望境界，只题面耳。故其前半曰翻百忧，曰追冥搜，至回首以下，皆其忧也，皆其搜也。其生平皆于此而会也。叫虞舜者，触于苍梧也。其下若可解，若不可解，若不可解，非解所能解，是即三闾大夫之苦衷也。

尘与沙

看今人作诗，方寸间把此心尚未摆定，拈一题执笔便写，滔滔数百言，顷刻了事，问其方寸间摆定否，仍茫然也。此种诗如何得佳？

尘与沙

有观古人太难者，有观古人太易者。太难者，到底或能成功，太难者，万无一成也。
凡作诗必要有书味熏蒸，人皆知之。又须山水灵秀之气，沦浃肌骨，始能穷尽诗人真趣，人未必知之。试观古名人之性情，未有不与山水融合者也。观今之诗人，但观其游览诸作，虽满纸林泉，然口齿间总少烟霞气，此必非真诗人也。

尘与沙

五七言结句兜得驻，统首皆振拔矣。
史记．货殖传，统篇文义拉杂至末，此皆诚之所致，一句揑定，即成大文。太史公篇法之妙，独少陵常用于诗。

尘与沙

诗笩：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而溢为光怪耳，蕴藉极而光生，光极而怪生焉。李杜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怪至长吉极也，然何尝不从蕴藉中来。

尘与沙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愽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谓之蛮，不谓之厚。

尘与沙

古之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烁，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尘与沙

神者，灵变惝恍，妙万物而为言，读破万卷而胸无一字，则神来矣，一落滓秽，神已索然。

段落无迹，离合无端，单复无逢，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诗十九首彷佛有之。

尘与沙

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侥幸。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于似断似续处求之。

尘与沙

杜诗韩文，其生处即其熟处，盖其熟境，皆从生处得力。百物由生得熟，累丸斲垩，以生为熟，久之自能通神。若舍难趋易，先走熟境，不移时而腐败矣。

尘与沙

诗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须痛切，近深沉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何为不厌？厚为之也。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

美人姿态在嫩，诗家姿态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