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防泽文说：文有三等，上焉藏而不露，读之自有滋味。中焉步骤驰骋，飞沙走石。下焉用意庸常，专事造语。

尘与沙

东坡集：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丽。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

尘与沙

黄山谷与王观复书：南朝刘勰尝论文章之难云，意翻空而易奇，证实而难工，此语亦是沈谢辈为儒林宗主时好作奇语故。后生之论如此，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以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防萃。观杜子美到防州后诗、韩退之至潮州还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苶，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

尘与沙

艺苑卮言：李攀龙曰：诗可以怨，一有嗟叹，即有永歌。危言则性情峻洁，语深则意气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摈弃而不容之感，遁世绝俗之悲，泥而不实，蝉蜕污浊之外者，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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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虞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造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

尘与沙

天爵堂余笔：三百篇，诗之祖也。楚骚、汉魏乐府、五言古诗，去古不远，六义未乖，所当诵法。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然可兼为，不可专考者也。近日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即五言绝句亦善作者少，而况古诗乎。

尘与沙

李仲蒙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也。索物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又曰，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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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皎然曰：诗有四深、二废、四离。四深谓气象氛氲，深于体势。意度滂薄，深于作用。用律不滞，深于垢对。用事不直，深于义类。二废谓虽欲废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虽欲废言尚义，而典丽不得遗。四离谓欲道情而离深僻，欲经史而离书生，欲高逸而离闲远，欲飞动而离轻浮。

尘与沙

刘禹锡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一，达于诗者能之。
李德裕曰，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故篇无足曲，词寡累句。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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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庾云：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梅魂诗雨

尘与沙

叶梦得云：古今谈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沐秋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为，精美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外。弹丸脱手，虽是书写便利，然其精圆之妙，发之于手。作诗审到此地，岂昨更有余事？又有引禅宗论三种曰：其一随波逐浪，谓随物应机，不主常故，其二截断众流，谓超出众流，非情识所到，其三涵盖乾坤，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俟。

尘与沙

谢榛曰：近体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诗有造物，一句不工则一篇不纯，是造物不完。

尘与沙

何良俊云：六义者，既无意象可寻，复非言诠可得。索之于近，则寄在溟漠。求之于远，则不下带衽。

尘与沙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也。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大扺诗以专诣为境，以娆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愽。

尘与沙

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与结句耳。发端，盛唐人无不佳者。结颇有之，然亦无转入他调收顿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有一阖，一扬则有一㧕，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虚有实，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对偶而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韵，勿拈险韵，勿傍用韵。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后事。此诗家魔障，慎之慎之。

尘与沙

首尾开阖，繁简正奇，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缀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文之与诗，故异象同则，孔门一唯，曹溪汗下后，信手拈来，无非妙境。

尘与沙

古乐府、选体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体必不可入古耳。

尘与沙

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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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直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于七言绝句及颌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厘 缪以千里耳。骨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尘与沙

论学绳尺：一圆转，二严谨，三多意而不杂，四含蓄而不露，五结上生下其势如贯珠，六首尾相应其势如击蛇，七结一篇之意欲有不尽之意，如清庙三叹有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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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语有三，一贵圆转周旋，二贵过度精密，三贵精奇警拔。凡造语警拔则当于下字上着工夫，盖下字既工则句语自然警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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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固说：晋人去魏不远，乃不以达意为诗，而以修辞为诗，意不中出，而词由外来，诗遂亡。其亡而不亡者，有陶公以正其归也。下此又以纤丽失之。至唐而变为近体。沈、宋、王、孟、高、岑诸公，昌明愽大，自是盛世之音，未免文胜于质，故当以子美为宗子也。

尘与沙

盛唐绝句，声调悠扬，平和神听，是其长处。然写情景处，往往落禅家合头语蹊径，故学者易于肤阔。至一片冰心在玉壶，只今惟有鹧鸪飞之类，尤当避忌。杜子美绝句，乃是真性情所发，得风人之旨，后人不知他妙处，何以言诗。

尘与沙

禅者云：诗从门入者，不是家珍，须自己胸中流出，然后照天照地。诗用故事字眼，均从门入者也。能抒写性情，是胸中流出者也。

尘与沙

中庸外无奇，作诗者指事陈词，能将日用眼前，人情天理说得出，便是奇诗。李长吉、卢仝辈故为险僻，欺世取名，所谓索隐行怪，后世有述者，有识之士不为也。

尘与沙

律诗拘于声律，古诗拘于句语，以是词不能达。夫谓之行者，达其词而巳，如古文而有韵者。自唐陈子昂一变江左之体，而歌行暴于世，作者辈能守其法，不失为文之旨，唯杜子美、李长吉。夫谓之歌者，哀而不怨之辞，有丰功盛德之事则歌之，诡异希奇之事则歌之，其辞与古诗无异，但无铺叙之语，奔骤之语。其遣语也，舒徐而不迫，峻特而愈工，吟讽之而味有余，追绎之而情不尽。叙端发辞，许为雄夸跌岩之语，及其终也，许置讽剌伤悼之意。

尘与沙

古诗以意为主，以气为客，故意欲完，气欲长，唯意欲往而气追随之。故于韵无所拘，但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盖得其韵宽，则波澜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于常格。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

尘与沙

律诗借声：唐人借声，专论一三五字，非出韵也。今人勿知，辙曰一三字勿论，不亦误甚！或即以为体者，亦谬。体以古句入律调，而借声则于一句之内、两句之间，或隔一句，或间两联，于一三五字，宜平者仄，宜仄者平，互易其声而已。

尘与沙

咏石但状其绉、瘦、透，咏鬼但言其奇、怪、丑，则不若读吴生之画也。老杜秋兴，句句非秋兴，而牢骚萧杀之秋情自见，故曰取神不在貌。